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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的斥候劈去。刀锋从斥候的左肩劈入,从右胁劈出。
斥候的尖利喊声亦同时被砍断了,他的身体奇妙地在地上立了一小会儿,才向旁边一歪,倒下摔成血淋淋的两片。
他们在翁金河的一处河湾找到了越冬的地方,河底的地热使草原上的草即使是在秋天也是碧绿的。
阿尔麻愈来愈老,常常搂着一块骨头左啃右啃也啃不到肉。它已经跑不动了,甚至连走路都很费力,只能每天趴在木杆的毡包外晒太阳。就要入冬的时候,阿尔麻好像看见一只蝴蝶在草原上飞舞,它走出毡包好远去追,但它老追不上,最后它没力了,只好趴在地上喘气,但它趴下了,就再没站起来。木杆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木杆打马回去,让这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狗静静地趴在草原上,没去动它。几天之后,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了阿尔麻的身体,也覆盖了草原。
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姬蕙突然说自己想去陪一陪乌力的奶奶,后来她就一直在乌力的毡包里和奶奶一起睡,杨无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并不在意,只是奶奶却是很兴奋的样子,每次见到杨无恭和姬蕙,眼里都像是在闪着光。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二月,太宗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持节至铁山,安抚颉利。颉利以为和局已定,不再防备唐军,李靖却以万骑,携二十日粮,由白道越阴山,突袭颉利牙帐。唐军于大雾中向颉利牙帐逼近,近至七里,才被颉利发现,颉利仓皇迎敌,阵势未成,李靖已至,颉利大败,只与可贺敦义成公主逃出,向西北而去。
虽然已是冰天雪地,但木杆仍是领着大伙儿拔起毡包,继续向北以逃避汉人的军队。
杨无恭难得见到姬蕙一面,她总是呆在乌力的篷车里,而为了填饱肚子,——自己的、姬蕙的,还有别的突厥人的,杨无恭又不得不拼了命去打猎。
他们的羊群早在翁金河畔时便没有了,只姬蕙仍养着一只羊羔,杨无恭在篷车里见过那只羊羔,雪白的毛,大大的眼睛,纯洁得像一棵春天的明勒根草。
为了追踪野牦牛、野驴或鹿,木杆、杨无恭、乌力和其他的几个突厥男孩,往往要在冰天雪地里走出很远。杨无恭向突厥人展示了他的神力与迅捷,他可以只用一只手便把一头野牦牛扳倒在地,可以不依靠骏马,不依靠箭,便追上如风般飞驰的鹿。即便是木杆也不得不佩服杨无恭,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走了近一个月之后,他们幸运地在一天里猎到了两头野牦牛。杨无恭把分到的野牦牛肉拿去给姬蕙。篷车里堆满了给马和牛吃的干草,只在角落留出一小块空处。奶奶不知到哪儿去了,姬蕙独自坐在那儿,身上盖着一张油腻的毯子。她看到杨无恭进来,急忙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杨无恭像往常那样,想靠着姬蕙坐下。可姬蕙往旁边缩了缩,杨无恭看了姬蕙一眼,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嘴紧抿着。
杨无恭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自己和姬蕙隔开了。
有时杨无恭会以为那些鹿,那些野牦牛并不存在,它们其实是乌力的言语所虚构。每当乌力说“那儿有一群鹿”的时候,杨无恭和木杆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他们追出了十几里,二十几里,却仍是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可乌力却会说:“那头雄鹿有很美的角!”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慢慢向猎物靠近。突然天地间跃出一个小黑点,若有若无,他们继续走,在鹿群惊觉之前,木杆的箭会射穿其中一头鹿的颈项,然后杨无恭跑去把它背回来。
乌力和其他的突厥男孩会把鹿剥皮、切块,分给大家。
他们不断地向北、向北,天地间仿佛再没有旁的人,只有这支小小的队伍,在冰雪里踽踽前行。
杨无恭发现姬蕙在小心翼翼地躲避自己,不单是姬蕙,所有的突厥人,都仿佛是和自己隔了一层,似乎他们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一个极大的喜悦,却不敢让自己知道。
有一天,乌力看到一个怪异的景象,他看到一个人在冰雪上疯狂地奔跑。他们散开来,缓缓向那人靠近。突然杨无恭就看到了那个小黑点,不是静止不动,而是倏乎而来,倏乎而去。乌力道:“是一个疯女人。”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疯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她停下了,然后直冲了过来。杨无恭渐渐看清了,这女人有四五十岁,穿着破烂的袍子,她倏乎冲到杨无恭马前,十指箕张向杨无恭抓来,嘴里呼道:“还我男人!”
杨无恭吓了一跳,一闪,终究还是被那女人的小指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那女人抓不到杨无恭,竟又和身扑上。杨无恭骑在马上,闪避不便,被她扑了个正着。那女人双手死死抓住杨无恭肩膀,两脚攀在杨无恭腰上,嘴中呼着:“还我男人!”张口便向杨无恭的左耳咬去。杨无恭大惊,使劲一推,把她推下马去。那女人摔倒在雪地里,嘴里犹自呼着:“还我男人!”
杨无恭却忽地认出,这女人乃是颉利的可贺敦义成公主,她原本白白胖胖,雍容可亲,如今却是又黑又瘦,如癫如狂。
杨无恭问道:“公主,你不认得我么?”义成公主呆呆地看着杨无恭,似乎想起了什么。杨无恭又道:“颉利可汗呢?”义成公主终于清醒过来,她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边哭边说着她与颉利的事。原来李世民令她把颉利杀了,好另立突利做东突厥的可汗,义成公主却再不愿听命,反倒在李靖突袭颉利牙帐时,护着颉利从乱军从逃出。李世民派了人马四处追踪颉利和义成公主,终究是荀老夫子和朱喜追上了,两人联手,打败了义成公主,将颉利抢去。他们二人知道义成公主是寂灭的徒弟,却也不敢杀她,只把她丢在雪野里乱跑。
义成公主说完这番话,向南一指,便仰面倒在雪地上死去。她本就已心力交瘁,只凭着一口气在雪野上奔跑,盼着能寻到颉利,将他救回,如今既已遇到杨无恭,那口气再撑不下去,自然便死了。
杨无恭看她死去,也是黯然。依姬蕙所说,她这个师姐一生听命于人,杀了好几个突厥可汗,到最后,也不知为何,竟是情愿为了颉利,拼却自己的性命。
杨无恭跃下马来,手里抓着铁矛,放开脚步去追荀老夫子和朱喜。他直向南去,使尽全力去跑,踢出一道长长的雪雾。
与突厥人呆久了,有时他会以为自己其实本是突厥人。或许他的身体里本就流着突厥人的血,或许许久许久以前,他的祖宗也是锦袍编发,逐水草而居,热衷于掠夺与残杀。
半日之后,他追上了,荀老夫子正与朱喜缓缓向南行去,那十几个红帽乌衣的长随,照例是鸣鼙响角,鼓噪着跟在后面。荀老夫子与朱喜惊愕地看着杨无恭,他们以为狂奔而来的是一支突厥骑兵,没想到雪雾散去,显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着突厥袍子的男人。
杨无恭放缓脚步,穿过那些惊得目瞪口呆的长随,走到荀老夫子马前,道:“把颉利留下!”
荀老夫子虽然心惊,却也不愿示弱,他壮起胆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无知小辈,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么?”杨无恭冷冷道:“你是谁?”荀老夫子道:“老夫乃大唐正五品食人校尉、垂仁堂管制、制天院院主荀二。”说罢,他看着杨无恭,以为杨无恭会立时跪在地上,向自己赔罪求饶。没想到杨无恭也是“哈哈”大笑,道:“荀老夫子可知我又是谁么?”荀老夫子捋捋胡子道:“你这样的无名小辈,老夫如何识得。”杨无恭脱下帽子,缓缓解开发髻,露出头上肉角,张眼瞪着荀老夫子道:“我便是那日大闹制天院的恶鬼杨俟食,今日与荀老夫子重逢,果然是三生有幸。”荀老夫子看着他,脸色渐渐转绿,正待回头去寻朱喜,却已听得身后朱喜叫道:“荀老夫子,你先挡一阵,待我将颉利送至李大人处,再来助你。”荀老夫子回头一看,只见朱喜正头也不回地鞭马而去,那马上除了朱喜自己,自然少不了已被绑得如棕子般的颉利,他又转头去寻他的长随,却只见满地的鼙鼓牛角,那些长随,早已落荒而逃。
荀老夫子暗暗叫了声“苦也”,有心抵挡一阵,说几句硬话,却只觉浑身冰,大腿发颤,索性一拔马头,也跟在朱喜身后狂奔而去。杨无恭冷笑一声,把手中铁矛向荀老夫子砸去。他这一路上日日都在射猎,铁矛砸出之后,准头还是有的,只是他不耐烦学别人那样一招一式,出手十分随意,铁矛飞出后,却是如风车般在空中一路乱翻过去。他的铁矛本就极重,那些野兽,即便只是被矛尾扫中,也要筋断骨折。荀老夫子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急忙拔剑去挡,却如何挡得住,手中制天剑一碰到铁矛,立时碎成数段,他自己也被砸得飞出好远,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他胯下那匹马,腰背亦被砸断,奔出几步后,软软倒下,嘶鸣不止。杨无恭如飞跑过,口中大喝:“留下人来!”那朱喜听到这声大喝,一个激灵,忍不住便想把颉利扔下,那马儿也收住脚步。朱喜忽地清醒过来,挥着马鞭,拼了命去抽那马,那马儿却不再听他的话,掉转头来,向杨无恭跑去。朱喜在马上手忙脚乱,口中咒骂不止,却无济于事。那马一溜烟跑到杨无恭跟前,低下头来,和杨无恭亲热,——原来却是制天院里那匹青色马,杨无恭走后,朱喜爱它威武漂亮,费十个人畜,把它从荀老夫子手里换了来,没想到今日却是被它坏了大事。
朱喜却是机灵,知道这回绝跑不脱,不待杨无恭吩咐,先把颉利从马上抱下来,解开绳索,扶他坐好,自己“扑通”跪下,爬到杨无恭跟前,哭哭啼啼道:“小的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待哺的婴儿,杀我一人,便如杀了三人一般,我那娇妻,又长得美艳如花,我一死,她必是要改嫁,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贞节女子,多了一个淫荡妇人……”
杨无恭看他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忍不住便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身上。他一脚把朱喜踢飞,把颉利抱上马坐好,拾起铁矛,牵马便走,竟是再不愿回头多看朱喜一眼。
朱喜却不敢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对着杨无恭远去的背影,磕头不已。
木杆和其他突厥人一起,在雪野里等杨无恭回来。
他们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石头,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也像石头一样的坚韧。他们让颉利睡在最大的一辆篷车里,颉利非常虚弱,发烧,说胡话,但偶尔睁开眼睛,那锐利的目光,仍不失草原霸主的威严。
杨无恭吃了些东西,去看姬蕙。天渐渐暗了,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个突厥老汉,眯着老眼,站在自己的篷车后,呆呆看着杨无恭。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从杨无恭身边跑过。
杨无恭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姬蕙了。他推开篷车破烂的木门,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在黄昏暗淡的光里,杨无恭看到姬蕙正蜷缩着坐在篷车的角落,她没盖毯子,也没穿长袍,她惊慌失措地用双手遮掩她隆起的肚子。篷车里散放着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姬蕙伸出一只手,慢慢把那几件衣服划拉到自己身旁,她看着杨无恭,黑黑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令杨无恭想起那匹牝狼,他在春天的草原上遇到它时,它的眼里便是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