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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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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杨无恭扶姬蕙坐下,他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便这么看着姬蕙老去,花媚玉颜瞬息间变成鸡皮鹤发?这是何等的残酷!   
他想只有自己的身子能阻住寂灭的阴气沾染到姬蕙,便拼尽全力绕起圈子来,他只想着快点绕啊,绕啊,把自己绕成一座山,一片海,把姬蕙绕成山里的一棵枫树,海里的一方小岛,没有人能伤害到她,那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指头的伤害,也绝不能加在她的身上。   
马儿颤栗着,想逃走,却逃不走,它们倒在地上,皮肤松驰,起皱,鬃毛脱落,瞳仁睁大,在绝望与惊怖中死去。   
杨无恭仍是绕啊,绕啊,他四周的草都枯萎了,甚至连藏在草里的小虫子,还有居住在土里的鼠类,也都无声无息地老去,死去,可他仍在绕啊,绕啊,终于在姬蕙身下绕出一小片青青的草,他看到姬蕙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欢喜起来,绕得愈发快了。   
可他跟着就看到寂灭老鸹一样地飞过来,缁衣在渐起的风里猎猎作响,她一掌拍过来,杨无恭不敢躲,他怕一躲那阴气就循隙而入,他把手中的铁矛向寂灭刺去,寂灭一闪,拍在了杨无恭肩上。   
杨无恭再不是原来的杨无恭了,阴森森的凉意透过肩胛,蛇一样在他的身子里穿行,但他强自撑住,一边绕圈,一边疯狂地挥起铁矛。   
寂灭看他铁矛舞得急,一时间倒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看着,但只要杨无恭稍有疏漏,她便跃过去,在杨无恭身上拍下一掌,她不信杨无恭能无休无止地撑下去。   
风愈来愈大,卷起地上枯干的草叶,一蓬一蓬的,在草原上忽疾忽缓地飘飞。暗红的云布满天空,低低的,沉沉地,压在草原上,几只灰色的突厥雀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坏了,从草窝里飞出来,在狂风中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   
寂灭似乎也被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所震慑,她不再等待杨无恭慢下来,而是飞身上前,双掌如车轮般翻飞,向杨无恭打去。如果杨无恭此刻能看一看寂灭的眼睛,便会惊讶地发现,那目光中竟然藏着一丝飘乎不定的惧意。但杨无恭已不可能张眼去看什么别的物事了,他拼了命把铁矛挥舞起来,拼了命去忍住身子里那深入骨髓的冷,终于他狂啸了,像一头落了单,被一群狮子攻击的野象,那声音里充满愤怒和绝望。   
风停了一小会儿,不知何时雪花飘下来,一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有些甚至尚未落地,便已化成雨,飘洒下来。   
仿佛有一种悠长的声音在草原上响起,“嘘——嘘——嘘——”,风不再吹,草不再飘,突厥雀也停止了飞翔。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天与地。   
杨无恭突然觉得四周缺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可他不敢停下来,他仍是绕啊,绕啊,似乎想这样直绕到死。雪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湿了,可是姬蕙身上却是一点水迹也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绕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绕多久,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了,他累极了,两条腿像是已经断掉,不在自己身上了一般,他抬眼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寂灭已不见了踪影,他一软,倒在了姬蕙身上,“阿蕙,阿蕙……”,他觉得姬蕙身上暖暖的,像烧着一炉火。   
可姬蕙却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当她从昏乱中醒来,口里呼着“杨郎!杨郎”,张开手四下里摸索的时候,她觉得杨无恭的身子是一块冰,她的手指甫一碰到杨无恭,便像被烫着一样缩了回来,可很快姬蕙便知道这是她的杨郎了,她拼命把杨无恭抱起,凭着记忆向那毡包走去。但只走出数十丈她便走不动了,只好把杨无恭放在地上,拖着走,可即便是拖着,也是这样的沉,她一边哭,一边向前挣着,没力了,她就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爬着向前挪,她幻想着毡包里有一堆旺旺的火,一碗热热的奶茶,那她的杨郎就能暖和过来,睁开眼,坐起来,把自己搂在怀里,拿着那个象牙梳子,替自己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梳头。   
渐渐近了,那个毡包。姬蕙叫道:“有人么?有人么?”可是没人出来,那青色的毡包被雨雪裹着,仿佛亿万年前就已没人在里边住了一般。姬蕙聚起最后一点气力,拖着杨无恭向那毡包爬去,她抬起手,去拍那毡包的门,但她拍到的并不是软软的兽皮,而是石头,冷冷的石头,她茫然地抬头望去,看见毡包顶上插着生了锈的长刀和三齿叉,还有绑着细布条的树枝,她知道了,这不是毡包,这是突厥人祭祀天神的祭台。   
她绝望地抱住杨无恭,他好冷啊,她觉得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抖。姬蕙觉得杨无恭很快就要死了,她哑声地哭着,不明白自己的幸福为何总是如此短暂。   
“嚓嚓嚓……”,是什么在响?姬蕙一点一点抬起头,看见一匹马从白茫茫的雨雪里显现出来,光光的马背上坐着一个突厥小孩,黑黑的小脸上有两块微红的冻斑。   
那男孩叫乌力,只有十岁,他是出来寻找他失散的马儿的,这春天的第一场暴风雪刮散了他的马群。他和奶奶居住在距祭台一百里远的一处毡包里,那毡包里有旺旺的火,热热的奶茶。乌力把杨无恭湿湿的长袍脱去,全身涂满油脂,在火边烤。乌力的奶奶用沙哑的嗓子,拖长声音,祈祷火神救一救这垂死的人:“火之女王哟,乌托母亲哟!你是杭爱山和不儿哈图山头的榆树所生,你自开天辟地时出生,你从爱垠母亲的足迹出生,乌托母亲哟,你父是铁,你母是燧石,你祖先是榆树……”杨无恭活了过来,但仍很虚弱。他的身上布满寂灭的掌印,掌印里的皮肤都起了皱,还爬着许多褐色斑点,就像老人的皮肤一样。乌力去很远的地方挖来一种黑色的泥,捞成浆,敷在杨无恭身上。几天以后,那些衰老的皮都蜕去了,新的皮肤开始生长。半个月以后,杨无恭已能坐起,用简单的突厥话感谢乌力,和他的奶奶了。   
杨无恭坐起来的第二天,乌力说要去看看黄河,问姬蕙去不去?姬蕙想了想,便答应了。   
次日,二人起了个大早,骑马向南行去。乌力带了两把尖嘴锄,姬蕙虽是好奇,但乌力既然不说,她却也不好问。原来乌力年纪虽小,为人却非常老成,轻易并不说话。此刻,他骑着马,领着姬蕙向南行,手上却颠来倒去地玩着一根羊拐骨。   
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远远已望见黄河。若不是姬蕙心里已有准备,乍一见到此刻黄河的水势,非吓一跳不可。只见黄色的河水淼淼漫漫向北而去,如同一大块一大块的黄铜,那河面上又还浮着无数冰块,小者如鼓,大可及屋,相互碰撞着,追逐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震人心魄。   
乌力与姬蕙沿着黄河西岸向北行了十几里,便看见一堵冰坝,横贯河面。上游来的冰块前仆后继地冲到坝上,令那冰坝愈来愈高,愈来愈厚,而河水也越蓄越高,看这水势,若不将冰坝捣毁,河水很快就要漫过堤岸,淹没附近的草原。   
乌力和姬蕙一人一把尖嘴锄,小心翼翼地上了冰坝。到了此刻,便是乌力不说,姬蕙也知道他必是想用尖嘴锄在坝上凿开一个口子,好放河水过去。但那冰坝早已堆了有十几丈高,数十丈厚,已非人力所能凿开。乌力摇了摇头,和姬蕙一起从坝上下来,打马而回。乌力道:“今夜就要离开,北边还有一个牧场。”   
姬蕙一边策马,一边回头看那河水,心想乌力必是为了救杨无恭,才错过了挖开冰坝的时机。   
一回到毡包,乌力就套上篷车,又在车里垫了几块软软的羊皮,把杨无恭搬上去躺下。接着又拆开毡包,归拢羊群,收拾箱笼……事情虽多,乌力却是做得有条不紊。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出发了。杨无恭和奶奶坐在篷车里,姬蕙和乌力骑马,驱赶着羊群和马群,向西行去。   
他们一刻也不停留,肚饿时就在马上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那晚却是月朗风清,大约是三更时分,他们已向西走出了近百里,上了一座高岗。   
便是这时,好像有一声闷雷,从东南方远远地滚过来,雷声过去之后不久,就见到一条灰白银线,出现在天际。   
乌力策马停住,立在高岗上,返身而望。姬蕙也停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象,一阵阵热血由她的丹田直往上涌,她回头去寻杨无恭,见他正倚着篷车,向东凝神而望,姬蕙跳下马,上了篷车,钻进杨无恭怀里。   
那水线愈来愈近,白色的浪头翻溅,涌动,闪着银光。渐渐看到前面又还奔跑着许多兽类,但跑得再快,也终究要被那洪水吞噬。马儿烦躁地乱挣着,羊群也“咩咩”叫着,想逃到别处去,乌力甩了一下响鞭,牲畜们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静了下来。洪水终于涌到了高岗下,激起数丈高的巨浪。一头乌黑的野牦牛被浪头卷起,重重地摔在岗上,它挣扎着想从水里站起,但立即又被回潮卷了去,在洪水里扑着,转眼沉没。   
姬蕙不敢再看,把脸藏进杨无恭怀里,直到滔声渐息,才把脸探出来,下面已是一片汪洋。   
他们折向北行。   
乌力有极好的眼力。有时姬蕙看到他傻傻地张开嘴,望着远方,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忽而笑一笑,忽而又自言自语。姬蕙终于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他在看一只鹰猎捕一只野兔,又或是几匹狼同时扑到一头野驴的背上,或者,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在野花里孤独地飞,要不然,就是两只火狐在嫩绿的草原上相互追逐……   
姬蕙羡慕极了。在常人看来,草原上只有无边无际的草,清爽的风和明亮的阳光,偶尔看到一匹狼或一只狐狸窜过,都要惊诧万分,而在乌力的眼中,草原充满了生命,而且是活的,自自然然的生命。   
他可以看到突厥雀怎样育雏,大雁怎样从草甸子上起飞,看到野马群安安静静地吃草,看到野猫迈着轻悄的脚步,在黄昏的光里,向一只云雀靠近……   
这就是乌力,他好像天生的便是属于草原的,不,他和草原本是一体,或者不如说,他便是草原。   
他们一直向北行,十数日之后,来到一道小河边。小河正在解冻,蓝色的河水冷得刺骨。乌力却把自己脱得精光,跃入水中。他游了很久,一忽儿潜入水中,一忽儿又像野鸭一样扑起水花,有一回他在水里潜了许久,连姬蕙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却突然在好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原来他在嚼一条狗鱼,那条狗鱼的尾还在他的嘴角边翻来翻去。   
好吃么?姬蕙问他。他说,很甜,还问姬蕙要不要,他去捉一条来。姬蕙点了点头,她把乌力为她捉来的狗鱼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体味那草原特有的腥甜。   
他们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五日之后,来到了乌力所说的夏季牧场。   
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距乌力的毡包有七、八里远近。乌力的毡包在小河的上游,杨无恭与姬蕙的毡包在小河的下游,在晴天里,姬蕙站在自己的毡包外,可以看到乌力的毡包像一块干马粪,飘在草尖上,像要飞起来。   
每天清晨,杨无恭像一个真正的突厥人一样骑在马上,挥着鞭子,驱赶着羊群到河滩去吃草。杨无恭走后,姬蕙把车轭套上牛颈,去河边打水。在她汲水的时候,可以远远地看到杨无恭歪骑在马上,前边走着他们那二十只雪白的羊,但更多的时候,她只看到乳白的晨雾在草原上升腾,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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