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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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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的东西吃完了,杨俟食饿了一天,忽想起化性池里那些酒糟来。他去到大殿里,爬上石台,那酒糟虽是好多天没人照管,却依旧喷香无比,他蹲下捞了一团放进嘴里,竟是出奇的味美。那匹马竟也跟在杨俟食后面来吃酒糟,杨俟食也不理它,由着它吃,没想到它吃上了瘾,竟是不吃草了,每日里也和杨俟食一样,吃饱了酒糟,就在制天院里瞎晃。   
渐渐地站在石台上已捞不到酒糟,杨俟食索性把铜鼎推倒了,一人一马,都把头伸进鼎里吃。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杨俟食只隐约记得雪也下过了,花也开过了,草也枯过了。他身上缁衣已破得一缕缕的,幸好他也不到别处去,便是光着身子,也无妨。   
一日晚间,月明星稀,杨俟食被一阵阵的鸟儿鼓翅声惊醒,他也懒得出去看,翻了个身,抱住头继续睡。第二日醒来,吃了酒糟,他到制天院后小山上去看,只见小山北坡上,一只只的突厥雀,都插在棘刺上死了,想是夜里飞得太急,撞到了荆棘丛里。   
这些突厥雀有鸽子般大,本是漠北草原才有,关内轻易不得见。杨俟食看罢了,也不知这些鸟儿为何都得了失心疯。到了晚上,那些鸟儿又忽啦啦忽啦啦地飞来,直飞到次日清晨,竟是不见停歇。一大早杨俟食便爬到小山顶上,朝北一望,只见一群群的突厥雀由北向南飞来,把天也遮住了。杨俟食坐在山上呆看,只是不解。到了中午,便隐隐有雷声贴着地滚过来,震得地皮一跳一跳的。杨俟食只当要地震,可等了半天,却也不似。那雷声却是益发响了,忽然只见北边天际处有黄尘扬起来,那黄尘愈来愈浓,愈来愈厚,杨俟食站起来,使尽目力看去,只见那黄尘前面还有一大片乌云也似的东西在飘。   
他好奇心起,跳下小山,放开脚步,直往那黄尘起处跑去。他久未如此发力奔跑,竟是越跑越爽快,只是不想停下来。跑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黄尘下的东西,并非乌云,而是无数的突厥骑兵。杨俟食“哈哈”大笑,并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迎头向那些骑兵冲去。   
从骑兵队里跑出一骑来,鹰也似地逼近,手里一杆长矛。“停下——停下——!”那骑兵喊道。杨俟食如何肯停,反倒朝着那骑兵撞去,“砰”地把他连人带马撞飞过一边去了。   
立时便听见一片弓弦响,无数响箭呼啸着向杨俟食飞来。突厥人的弓箭劲锐无比,三百步外可穿皮甲,但射在杨俟食身上,却是一些效用也无。   
眨眼之间,他便冲到了马前,一个突厥骑兵,抬起长矛朝他刺去。这一刺挟着马的冲劲,力道何止万斤,但只听得“喀喇”一声,长矛断成数截,那骑兵被震得飞起来,口里喷着血,霎时被马蹄踩成肉酱。   
杨俟食发了狠劲,逆着马群直往前冲。那些刀矛矢剑,招呼在他身上,却都被他的身体震飞。他便如一只不顾一切的箭鱼,拼了性命,把黑色的惊涛骇浪劈开,却又不知究竟要往何处去。他冲到骑队中央,只觉血里有东西在烧,再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那啸声锐利如剑,曲折如丝,愈拔愈高,直似要把天也刺穿一般。   
那些突厥骑兵全被震住了,不待杨俟食冲到面前,就把马头扯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杨俟食霎那间纵穿过去,仍不停下,直冲到了十里外一座山头上,方止住啸声,停下脚步,转身俯视。   
黄尘已是息了,那无数突厥骑兵全都立住,转过马来,望着杨俟食。   
他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头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他弯下腰,长吸口气,喊道:“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我是杨无恭——!”   
那日是武德九年八月癸未(公元626年9月23日),玄武门之变已过,秦王李世民已是做了皇帝,后来的史书,称他作唐太宗。           
     
流枫川志 第四章         
     
杨无恭的喊声犹在天地间回荡,却见骑兵队里一阵骚动,出来了几百骑,举着两面绣金白旄狼纛,向杨无恭立身的山岗下驰来。领头的两人,皆是绿绫袍,头裹帛练,又还有十几个锦袍编发的,似是突厥的大官儿,其余几百人,则是裘褐毳毛,身背长弓,腰悬短刃,只是面目却都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热。   
杨无恭吓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幸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下马罗拜。”   
那做史书的,竟以为酋帅拜的是唐太宗,其实区区数言,“责以负约”,又怎能令桀骜不驯的突厥铁骑“下马罗拜”?他们拜的是被他们当作了天神的杨无恭,而不是大唐的皇帝李世民。   
隔日,突厥人与唐太宗“刑白马”,“同盟于渭水便桥之上”。突厥人以为,天神踏过他们的头颅,立在他们与汉人之间,是不让他们与汉人交战。   
次日清晨,突厥大军在熹微的晨光里,缓缓退去。   
杨无恭随着突厥大军,向北行去。他换了一身紫红袍子,——紫红,在萨蛮教中,意味着神圣。   
大军经朔方,跨过倾圮的长城,逾越河套肥沃的草原,来到黄河岸边。那时是枯水季节,突厥人编了无数草筏,花了数日时间,渡过黄河。   
突利可汗建牙于幽州之北,渡过黄河之后,他向颉利可汗辞行,领着自己的五万骑兵,向东北方驰去。   
颉利继续领着余下的近二十万人马向北驰行,沿途不断有人拔转马头,向另一方向行去。离去之人,乃是别的聚落的骑兵。颉利虽然号称乃控弦百万的东突厥之可汗,但真正控制在他的手下的人马,不过十万而已,其他的,或是属于突利,或是属于设。——设是一种世袭的官职,每个设都是一个大聚落的首领,他们每年都要向颉利纳贡,发生战争时,他们还须出兵助颉利作战。在东突厥广袤的国土上,总共有十个设,分布在东至呼伦湖,西至金山的漠北草原之上。   
颉利驻牙于杭爱山下,鄂尔浑河东岸。他们从长安返回时,乃是九月,待行至杭爱山下时,已是隆冬时节。   
那一年是突厥历中的狗年,往常十月左右,草原上便已是漫天雪舞,但那一年,直至十一月中旬,仍是不见雪落。草原已是一片枯黄,大军常常连续骑行数日,也见不到一个牧人的踪影。   
那一日日暮时分,队列突然停下了,原来是有人看见了杭爱山的山峰。   
一个传令兵由队首向队尾骑去,口中呼喝道:“下马,下马!”   
突厥人下马了,草原上一片窸窣声,靴子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马匹轻轻地嘶着,摇着尾。   
杨无恭被请到了队首,背对着杭爱山,站在颉利可汗跟前。颉利面向杭爱山和杨无恭,激昂地道:“多亏天神和杭爱山,我们才能平安回来,是天神和杭爱山给了我们生命,也只有天神和杭爱山才能拯救我们!”说罢,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跪下把马奶酒洒向大地。   
待颉利做完这一切,突厥人都欢呼起来,跃身上马,向杭爱山山脚下的鄂尔浑河疾驰而去。只有颉利的五千卫队仍拥着颉利,在后面缓缓而行。这支卫队由西域胡人组成,他们被称做“符离”。在突厥语中,“符离”是狼的意思。突厥人崇拜狼,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乃是人与狼相交所生。   
突厥人回到鄂尔浑河东岸那日下午,北风如一把把钢刀,从杭爱山背后刮了过来,冰冷刺骨。到了晚间,风变大了,刮得毡包“哗啦哗啦”直响,次日清晨,下起了狗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连续下了数日,草原很快就被数尺厚的大雪覆盖,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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