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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流利地与服务员说英语,要什么有什么:毡子、枕头、报纸、热牛奶……像回到家一般。
从心津津有味读着杂志。少年抱怨,嫌菜式不好吃,要求更换。从心见他刁钻,不禁骇笑,她只是不说话。
到了。
这时,离家已是一万哩,从心忽然想,把她遣返也好,趁还有盘川回去,到了乡下照样洗衣煮饭……
少年看着她一双手,忽然问:“你练空手道?”
从心莫名其妙。
〃你手指关节起茧,一定是练功夫自,是否黑带?”
从心听不懂,只是微笑,这双手,这双手,瞒不过人,是干粗活的手。
〃燕阳,这是我的电话地址,你有空找我。”
从心很谨慎,仍然不发一言。
汤承璋赞说:“不爱讲话的女孩子愈来愈少了。”
飞机降落,从心耳膜受到气压影响,嗡嗡鸣起,她用双手掩耳。渐渐她看到城市就在云层底下,真奇妙,什么都是第一次印象最深刻。
下了飞机,已看不到中文,从心跟着其它旅客走向信道,刚到海关大堂,忽然有两只大狼狗窜出来,从心吃惊,往后退,撞到人家身上,幸亏有人把她扶住。
那两只狗由一个黑大汉牵着,不停嗅闻,分明受过严格训练,名副其实是狗腿子。
从心身旁一位华人太太喃喃咒骂:“就可与纳粹德国盖世太保看齐,这回,专门对付华裔。〃从心一听,心凉了一截,呵,西方极乐世界与她想象中大有出入。
轮到她过关审查,没看见黄线,走得太近,被一个洋人挥手呼喝,叫她退后。
哗!这么凶,从心害怕,原来西方护照只在东方吃香,来到本家,人人都有,不外如是。
从心静静站在关员面前,她已经把自己当作燕阳,坦然无惧。那洋人只看了一下,就把护照还给她。
终于过了最后一关。
从心茫然,这下子可往什么地方去呢。
她看到那姓汤的少年在家人拥撮之下欢天喜地离去。领到行李,运气好,毋须搜查,走到马路,她无奈叫了一部出租车。
〃去哪里?〃从心只得把蓉街那个地址交给他。
车子飞驰而去。
先到永华大厦看看,情形不对,再找旅馆落脚。
已经豁出去了,不如沿路看风景。
高速公路上车水马龙,形态像一个未来世界,从心对这城市第一个印象是干净,大路上一件废纸垃圾也没有,怎么会收拾得那样好,从心看得出神。
司机把车停下,〃到了。”
从心抬起头,看到大厦门口有四个中文大字:永华大厦。
这时,警车忽然呜呜驶近,司机一听,立刻催促:“快付钱〃,见从心还在数钞票,伸手抢了一张二十元钞票就叫她下车。
他把车子一溜驶走。
从心拎着行李走近大厦。
只见一群华人围上来,议论纷纷。
〃有人跳楼,伏在后巷,已经奄奄一息,恐怕活不了。”
〃是哪个单位?”
〃自六楼跳下。”
又有人气喘地加入讨论:“六楼陈家两母女死于非命。”
〃什么?”
〃管理员发现母女倒毙在六楼室内,因此报警,随即发现有人跳楼,怀疑是他杀自杀案。”
从心拎着行李,强自镇定,静静避开人群走进大厦。她乘电梯到六楼。
一条长巷两边都是紧紧关着的门,门上钉着号码。
她按铃。有人来开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看她一眼,忽然欢呼:“妈妈回来了。”
从心又吓一跳,什么,她是别人的妈妈?
她走进昏暗的公寓,目光一时没有习惯,看不清楚,多日劳累焦虑,令她腿部发软。从心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不由主,昏倒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听到自己的头撞在地板咚地好大声。
醒来的时候发觉躺在一张床上,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模型飞机。一定是那小男孩的睡房。
〃妈妈醒了。〃从心顾不得后脑炙痛,微笑地看着小孩漆黑大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我是子彤呀。〃他伏到从心身上。
从心伸手抚他的头顶。
〃爸爸,妈妈没事。〃他转头说。
屋里还有别人?哦,一定是屋主张祖佑。
〃你回来了。〃从心看向门口,只见一个中等身段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一定是燕阳的丈夫。
原来她有至亲的夫与子,但是没有向从心提及,为什么?
从心的双目习惯了光线,她看到张祖佑面貌端正,但是不修边幅,有点褴褛,比起其它城市人,他环境似乎不大好。从心猜得到,永华大厦是一幢廉租屋,租客多数是华人。〃我……怎么昏了过去?”
〃你常常有贫血毛病。”
从心鼓起勇气问:“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张祖佑的语气有点讽刺,〃你愿意留下,我还敢说什么?”
他们的感情似乎不大好。他一转身,从心看出毛病来。
虽然在自己家里,他已经熟悉间隔,但他伸长手臂去摸到门框,肯定不会碰头,才走过去。
只有一种人会那样做。
从心轻轻下床来,试探地说:“六楼有人跳楼。”
〃是,〃他没有回过身子来,冷冷地答:“陈大文终于发了疯。”
〃他叫陈大文?”
〃是,来了十年,一直在工场拔鸡毛,终于妻子熬不住穷要与他分手,他最近曾多次与我诉苦,我知道会出事。〃从心像已经进入他们的世界。
肚子饿了,子彤取出包香肠,从心走过去,陪着他饱餐一顿。
张祖佑说:“我的命运,同阿陈差不多。”
子彤抢答:“不,妈妈这次回来,不会再走。”
他又说:“这一年时间,你在外头玩得很高兴吧。”
从心在简陋的厨房冲了咖啡喝,不敢大意,维持沉默。
从心已看出张的眼睛不好,也许,可以瞒他久一点。
子彤又说:“妈妈不会再走。〃他伏在从心背上。
从心一见就喜欢这孩子,她说:“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学英文。”
〃我带你去,〃子彤兴奋,〃中华会馆免费教授,走十分钟可到学校。”
〃哼,你的英语还不够好?〃张的反应相当冷淡。
从心轻轻问:“你吃过没有,我服侍你。”
〃不敢当。”
〃爸爸喜欢吃。”
子彤拉开冰箱,从心看见有肉有菜,立刻动起手来。
〃子彤,你可也来一碗?”
子彤却说:“我不吃华人食物。〃一溜走开。
张祖佑苦笑。
从心轻轻说:“受他们的教育,迟早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张祖佑一怔,侧着头,像是不信燕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心警惕,连忙噤声,她也知瞒不过一世,她怎么可能在燕阳的丈夫面前长期扮演燕阳。
一大碗热腾腾的捧到他面前,铁汉也不由得低头,匆匆吞食。
〃头发太长了,我帮你理一理。”
他还没回答,子彤已经拿出电剪,从心笑着说:“子彤,你先来。”
她找来毛巾,替子彤披上,熟手女工似开动电剪,不到几分钟,就替子彤剪了个平头。
〃来,洗澡。”
〃我不洗。”
〃耳朵后多脏,女同学会取笑你。”
这句话最灵光。从心替张祖佑泡杯茶,领子彤进浴室。
他不由得侧耳细听动静。
小彤说:“妈妈,我要脱衣,你先出去。”
〃我帮你冲洗才会干净。”
〃不,男人洗澡怎可让女人看到。”
〃我闭上双眼替你洗刷不就行了。”
接着,流水哗哗响起,子彤喊起来:“熨,熨。”
张发呆,屋子里忽然有了生气。
子彤带着肥皂香气出来,同他父亲说:“唏,妈妈回来了真正好。〃真的,家有一个勤力女人等于多只耕牛,田园不致荒废。
接着,柔柔的声音响起:“轮到你了。”
他咳嗽一声:“我?”
〃是。”
电剪再一次开动,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在他头顶移动。
他听见她说:“公寓虽小,倒也五脏俱全,生设备,厨房炉灶,一样不缺,十分方便。〃他唔一声:“你又不是没见过豪华大宅。”
〃够用便好。〃从心说。
〃这样知足,又何必离家别井。〃张祖佑说。
〃就是不够呀,想挣点钱,给婆婆过几年好日子。”
他笑了,〃呵,金山梦。”
从心不出声,再说下去,可真要穿崩。
接着,她替他刮胡须。〃有没有看眼科医生,是怎么回事?”
〃视网膜神经日渐褪化,是一种遗传病,暂时无药可救。”
〃日后呢?”
〃或许可以植入计算机芯片刺激脑部神经,恢复视力。”
〃此刻你看出去是否黑暗一片?”
〃不,有灰色朦朦影子,故此勉强可以料理生活。”
可怜的人。这是燕阳离开他的原因吗?
〃你失业在家?”
〃不,我有工作。”
〃啊,什么工作?”
他忽然噤声,不愿透露详情。
从心发觉他的一边耳朵红起来,像是十分尴尬。
从心帮手收拾屋子。
傍晚,她告诉张祖佑:“我出去买些日用品。”
子彤本来在做功课,一听跳起来,〃不行,不准妈妈出去。”
张喝止:“她要回来,一定会回来。”
〃我跟着去。”“坐下,不准没出息。〃子彤忽然大哭。〃愈来愈不象话。〃张顿足。
从心只得坐下来,〃好好,我也不走开,行了吧。”
公寓只得一间房间,从心打地铺。
奇怪,这里不像是燕阳愿意落脚的地方,可能,只是她第一块踏脚石。
第二天一早,她送子彤上学。
子彤同每个人介绍:“我妈妈,我妈妈回来了。”
黄头发的老师前来打招呼:“张太太,真高兴见到你。”
大家由衷觉得安慰,不理真假,照单全收。
从心一定与燕阳长得非常相似,否则,众人不会不起疑心。
回到永华大厦门口,见工人在清洗行人道,昨日的血渍,一去无踪。
昨日的三条人命,从此消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从心叹息。
她找到了学习英语的社区中心,立刻报名。
有人向她搭讪:“新抵?”
从心不敢回答,又到附近找工作。
唐人街走十分钟就到,不用乘车,可省下一笔车资,难怪破旧的永华大厦挤满住客。
有一家茶餐厅贴出聘人招纸。
她走进去应征。老板娘看她一眼,〃你打算做什么?”
〃厨房清洁。〃从心说。
〃长得漂亮,何必躲在厨房,你做楼面吧。〃老板娘说。
从心嚅嚅说:“我只能做半工,我需要读书。”
〃早上六点到三点,可适合你?”
〃好极了。〃老板娘看过她的护照。
〃明日来上工吧。”
真是金山,从心欢喜得跳跃起来。
街上阳光普照,蓝天白云,都叫她无比振作。
她买了日用品,匆匆回永华去。
如果经济情况允许,她过些日子就可以搬出来,再过些日子,可以寄钱回家。一进门闻到咖啡香。
张祖佑靠在安乐椅上盹着,身边,放着一台手提电脑。从心走过去偷看一下,只见荧幕上密密麻麻都是英文。咦!他是个知识分子,因眼疾失去工作,以致潦倒。他在写什么?从心但愿看得懂。
哦,他醒了。〃你回来了?〃他苦涩地问。
〃是,我找到了工作。”
〃又是做女招待?〃语气讽刺。
从心不以为意,〃你怎么知道,是风凤茶餐厅女侍,早出早回,下午进修。”
张一怔,没想到真是劳力工作,一时沉默,过一刻才说:“极之吃苦,会站得双腿都肿。”
从心笑笑,〃我不怕。”
〃我以为你回喜鹊去,对不起,小觑了你。”
喜鹊,那是什么地方?
从心蹲下去问:“你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