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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抽抽噎噎地说完了这句话,然後用袖子擦拭满脸的泪水。
而我则跑进浴室里,继续阿妹未流完的泪水。
阿妹果然到桃园当纺织工厂女工,但晚上仍会去补校上课。
那一年,她还未满15岁。
她的生活不再充满偶像歌星的悦耳音乐,而是纺织机器轧轧的刺耳噪音。
从此,我和阿妹不再算是聚少离多,而是一年内难得碰上两次。
高中毕业後,原本希望考上北部的学校,这样我和阿妹的距离便可以缩短。
以机率学来说,到北部念书的机率是比较高的。
不过人生不是机率,我还是宿命般地被绑在台南。
而阿妹的宿命则仍然在纺织工厂里。
为了养活自己,也不想让阿妹有加班的理由,我开始打工赚钱。
其实所谓的打工,也不过是一个星期有六天家教,
外加寒暑假帮老师做点实验;或到补习班当老师;或到贸易公司打杂。
曾想过到加油站打工,但怕因为吸入太多油气以致老景凄凉,
而且一小时70元的价码太低。虽然这种薪水已比7…11略高。
也曾想过当兼差牛郎,但身体不够壮;
而不到KTV当少爷的原因则是长相不够帅。
所以,我和阿妹都很忙碌。
别人忙着念书把马子搞社团,我和阿妹则忙着赚钱。
我们从不通电话,因为没办法。
至於信件,当我写信给阿妹时,常常是下笔叁四字,泪已五六行。
而且我收到她的信时,通常也会使我垂泪到天明。
我只好选择眼不见为净。
大二那年,阿妹因工作疲累而在工厂昏倒,我才发觉她有贫血的毛病。
当然,我是辗转得知的,阿妹绝不会告诉我。
就像我也绝不会告诉她我因忙碌而导致肝功能失调的道理一样。
所以,我们都很希望知道对方的近况,但却又害怕知道。
大叁那年,阿妹完成补校的学业,专职做个女工。
那一年,阿爸终於在台北租了间房子,我才有理由〃回家〃。
但我很少到台北,阿妹也是。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过年。
不过很可惜,我初二早上就得回台南,而那时阿妹才刚来台北。
临走时,我趁阿妹不注意,偷偷塞了张千元钞票在她的皮包里。
因为阿爸说,阿妹很想要一台随身听。
虽然并不是了不起的数目,但我可能得因此而吃上一星期的泡面。
挤上了火车,仍然为刚刚的举动觉得兴奋。
打开书包,想拿只笔来写点东西,却看到一张字条和一张千元钞票。
「哥,这1000元给你买台随身听。阿妹留。」
握着那张钞票,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先生卖掉表给妻子买发饰,而妻子却剪去长发换钱来帮先生买表带。
原来因为贫贱而百事哀的,不仅是夫妻,还有我和阿妹。
南下的列车上,为了我和阿妹的这种可悲的默契,
我的眼泪由台北经过桃园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嘉义而到台南。
那次的眼泪,流光了我念大学叁年来因不如意所累积的存量。
大四那年,我叫阿妹到台北补习考夜二专。
「补习费呢?」阿妹问。
『我想办法。』我说。
阿妹後来还是到台北,但我却没机会替她想办法。
因为她到成衣店当店员。
大学毕业後,我直升上研究所。偷个空,我到台北去找老爸。
那晚,我一个人看着电视,身後的铁门开启。
『阿爸,你回来了。』我头也不回地应着。
「我不是你阿爸,我是你阿妹。」阿妹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我回过头,惊讶地望着微笑的她。
然後我们同时大笑了起来。
『阿妹,好久不见。』
「哥,下次千万不要再半路认老爸了。」
『嗯。』
「放假吗?不用做实验了?」
『仪器送修,两天後才会好。』
「嗯。」
就像突然在路上遇见许多年未曾谋面的不太熟朋友一样,
我和阿妹的对话简洁地近乎应酬。
我打量着阿妹,她的头发变得好长,也涂上口红,穿起了高跟鞋。
眼前的这个有点时髦的女孩,是那个说一只鸡有四只脚的笨蛋吗?
我脑海中关於她的档案,竟然已有好几年未曾更新!
原来老天不仅抢走我们相聚的时间,也剥夺我们本来可以共同成长的机会。
我在台南努力成为一个好学生,她却偷偷地长成一个成熟的女子。
那一年,我22岁,阿妹20岁,她不再是小孩。
那天深夜,我仍然独自看着电视。
也许是吵醒了阿妹,也许她一直不曾睡着。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间:
「哥,肚子饿吗?我炒个饭给你吃?」
『不用了,我待会就睡觉了。』
「没关系,很快的。」
阿妹熟练地炒了盘蛋炒饭,端到我面前。
「哥,趁热吃。吃完早点睡。」说完後,阿妹转身进了房间。
我用汤匙吃了一口,突然觉得喉间乾涩,怎麽也不下那口饭。
刚刚忘了告诉阿妹少放点盐,因为我的眼泪已经够咸了。
研究所毕业後,我继续念博士班。
因为我总觉得我该念两人份的书。
而我的学业就如同阿妹的工作一样,都变得更为繁重。
不变的是,我和阿妹依旧南北相隔。
几年前,卫视中文台播放【东京仙履奇缘】(日剧原名:【妹啊】)。
当我看到岸谷五朗为了和久井映见的幸福而向唐泽寿明下跪时,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狗血的剧情,却也被骗走了眼泪。
因为换做是我,我相信我也会像岸谷五朗一样的冲动和愚蠢。
那晚,我突然好想念阿妹。
隔天,我跑到台北。
阿妹带着她的男友,请我吃日本料理。
在餐桌上,看着她们之间亲的小动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觉得阿妹好像被抢走了,她最引以为傲的人似乎不再是我。
她的微笑,已经不是我的专利。
於是那家餐馆的生鱼片,吃起来特别不新鲜。
今年到台北参加一个研讨会,到阿妹住处过了一夜。
「哥,你就穿这样去开会?」阿妹端详着有点邋遢的我。
然後阿妹拉着我,到SOGO买了叁件衬衫和两条领带。
隔天早上,阿妹帮我打好了领带,在桌上放了早餐,留张字条後才去上班。
「哥,上台时别紧张。晚上等你吃饭。阿妹。」
我可不想再吃不新鲜的生鱼片,所以我告诉阿妹要赶回台南。
「哥,我男友有车,我们送你。」
阿妹说了我〃们〃,但这个〃们〃,是他不是我。
在车上,阿妹常常拍着她男友放在排档的手,偶尔才转过头来跟我聊天。
我开始埋怨起台北市的交通。
到了承德路,阿妹坚持陪我等车。
「我陪我哥,你在附近绕一绕再来接我。」阿妹对他说。
我终於有了扳回一城的喜悦。
阿妹帮我买了车票,并买个便当还有一罐咖啡。
原来阿妹也知道我喜欢喝咖啡。
还有20分钟,车子才会到。我很想跟阿妹聊些什麽,却找不到共通的话题。
「哥,我要结婚了。」阿妹反倒先开了口。
『嗯。恭喜你了。』阿妹27岁了,是该恭喜。
「我目前正努力存钱,打算和他在台北买栋公寓。」
『还是住台北?』
「嗯。我习惯台北了。」
也许就像我已经习惯台南的感觉,阿妹也终於习惯台北。
而我们也将更习惯南北相隔。
上统联客运前,我问她:
『阿妹,一只鸡有几只脚?』
「呵呵…当然是四只ㄚ!」
很好,虽然阿妹即将结婚,未来也会儿女成群。
但她仍然是我的阿妹。
『祝你幸福』的声音,淹没在车子起动的声音中。
jht。于1998/10/21
【谨以此文,在阿妹结婚前夕,祝福我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