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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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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看见她无恙,松口气。

谁说没有好人,谁说人已经不再关心人。

祖斐哑声说:“请载我回去。”

司机发动引擎,驶回头。

他劝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会幸福。”

祖斐不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过,难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双倍车费。

那年轻的司机目送她上楼,才把车子开走。

祖斐真正瘫痪下来,扑倒床上,口中念着:“……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艰难……”

方祖斐终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声。

十八岁的时候,她曾经许下诺言:过了二十一岁,誓必不再哭泣。她失败,没有做到。渐渐祖斐相信要求过严妨碍养生,于是又暗暗许愿:过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许久没有再犯,偶尔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种惩罚,因为尚要肿着眼泡见客。

心灰以后,一切趋于平静,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选择,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沈培同她说:“其实跟靳怀刚一走了之也不是坏事,你迟早会习惯下来,移民有移民的好处,许多人都过得很愉快,说到繁嚣、妖异、诡秘,很少都市比得上这一个,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载,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隐隐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说:“站在自私立扬,我不愿你走,对了,祖斐,怀刚到底来自哪个国家?”

“现在还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双双离去的。”

这时候,周国瑾走进来,“好哇,我独个儿舌战群雄,你们却在这里凉快。”

她顺手取过沈培的杯子,转到杯口另一边,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个突,想起来,“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吓坏了,大叫什么?”

周国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着祖斐。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着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

“你决定恢复旧观。”

“我还有选择余地吗?”

沈培介绍了新的家务助理来上班。

女佣一进门,吓一跳,这间公寓总有几十天乏人照料,乱得似炸弹炸过,无从下手。

女主人穿条破牛仔裤,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睁得开来。

“请便。”她摊摊手,然后走到沙发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壳。

还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来:“不准动不准动。”

女佣缩手,叹口气,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别人家高百分之五十,况且一对一,上了轨道,自有便宜之处,权且忍她一忍。

年轻的帮佣自厨房开始收拾,发觉这户人家连冷开水都没有,地下摆满矿泉水瓶子及纸杯。

打扫完厨房,她发觉女主人睡熟,一双手垂在地板上。

办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样,需要专人服侍,女佣突然觉得责任重大。

是什么使她这么颓废?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内闪闪生光,干瘪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儿……

门铃震天价响,也只不过动弹一下,没有表示。

女佣去应门。

进来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边努努嘴。

“要命,”沈培说,“下午两点已经喝成这样。”

她过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是老朋友,撑起半边身子,实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哝:“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哪来的力气?”

立刻吩咐女佣去买菜做汤。

又转头教训祖斐,“开始总带一点浪漫的情怀,什么醉熏熏的寻芳酒,不加以控制,就变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溃,无法应付日常生活,后悔都来不及。”

祖斐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大着舌头问:“谁后悔?”

沈培叹口气,用手叉着腰四处环顾,都收拾过了,清洁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猪有什么分别,方祖斐再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帮帮忙。”

“别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时间。”

“振作一点。”

“走开。”

“失恋而已,祖斐。”

“走开,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个周未,前个周未,再早一个周未,你都是这个样子,我不忍由得你,来,听我说。”

“沈培,你真讨厌。”

“你也发觉了?说得一点都不错,讨厌之极。”

她硬把祖斐拉起来,祖斐滚在她身上,号叫。

“要不听我的话,”沈培喃喃说,“要不我叫大姐来。”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泪来,“算了吧,她比我还惨;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说:“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别胡说八道。”

祖斐叹口气。

沈培放满一浴缸温水,把祖斐连衣带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说:“独身人可以随意放肆,真自由,我们早已丧失资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儿交代。”

“祖斐,够了。”

“但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她分别指着头,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浑了似的。”

“别肉麻了,还当自己十五二十。”

“对不起。”

“你还有什么遗憾,还有恋爱失恋的机会,羡煞旁人。”

“真的,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何况,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并没尝试留下来。”

“别再提这件事了。”

让怀孕的沈培大热天为她打点滴血的心,叫祖斐过不去,内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抚摸沈培的肚子,“胎动没有?”

沈培点点头。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远不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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