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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在开导我,在松弛我的神经,我——终于咬咬牙,;抱住了他。一刹那间,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去,把我的脸红心跳抛得好远,好远——他问了我的地址,就一心一意地驾着车,看着越来越近的阿姨家,我的心也越来越失望,这并不像《绿色山庄》的情节,他并不想约会我,坐一坐或聊一聊——哎!现实生活和小说毕竟有一段距离的!
他把摩托车停在阿姨家的巷口,双脚踏在地上,半侧着。
“下车吧,你到家了!”他说。
我不得不放开他,放开那一份偷偷的温馨和悄悄的满足——刚才那一刻,我曾荒谬得希望阿姨家永远也别到,让我可以永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可以永远抱牢他的腰!
“你去——跳舞?”我站在他面前,竟忘了道谢。
“思玫说的?”他不置可否地笑。昏暗的路灯下,他脸上浅浅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看来只有三十五岁,她是个永远都不了解父亲的女儿!
“是你和许多普通父亲不同!”我说。我真不想他就这么离开。
他想一想,停了摩托车马达。
“艾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神色严肃又认真起来。
“你的《绿色山庄》——毕竟只是个故事!”
“你——原来看过了?”我惊喜地。
“我并不像黎之谆,”他不直接回答。“他有事业,有爱他的儿女,后来也有了爱情,但我——不同!”
“怎么不同?‘我的心热切起来。”你也有事业,有妻子,女儿,或者——你也会有爱情!
“我有过爱情,但已经过去了!”他眼中闪过一抹奇特而动人的光芒。“现在——我可以说一无所有!”
“你的话让思玫和康伯母听见会伤心的,”我皱眉。他的确有段故事,主角却不是康伯母?“何况,你目前还是一个出色的空军!”
“一个不能再飞上天空的空军!”他自嘲地笑笑,“艾薇,你别把小说幻想成真实,你别对我存有错误的——幻想!”
我相信他已尽量说得婉转,我仍脸红了。他早就看穿了我,不是吗?
“我——”我低下头,心中又乱又感激,他绝不是思玫口中又花心、又风流的人。否则,他根本不必提醒我。
“你是个很可爱,很有趣的女孩,”他拍拍我的肩。“如果你不嫌我太老,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我惊喜地抬起头。“一个能互相分担,能互相了解,能互相帮忙的朋友?”“对了!”他微笑地点点头。“把那个《绿色山庄》的故事扔开,我们做另一种朋友!”
“好!”我立刻点头,能做他的朋友——我心中仍有说不出的滋味,很奇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亲切,就觉得他必和我有些关系,朋友?“可是—你愿不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怎能肯定我有故事?‘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
“你说过有段过去了的爱情,而且——你现在的家庭看来并不幸福!”我说得很直率,这是我永远改不了的毛病,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又在幻想了!”他指指我的鼻尖。“事实上,我女朋友无数,叫我说哪一段?”
“说那段最真的,最使你念念不忘的!”我说。
“每一段都真,但每一段都忘了,”他笑着摇头。“我是个浪子!”
“浪子也会有真情!‘我不肯放松。
“也许有过,但日子太久远,也忘了!”他作状地挥挥手。
“不信!真情也会忘?”我简直是嚷了起来。
他闭一闭眼睛,摇摇头。
“不忘也淡了,”他说,“回去吧!别让你的家人着急!”
“不是家人,是阿姨!”我纠正。
说到阿姨,我突然联想到好特别的一件事,康柏看来好喜欢浅蓝,和小曼阿姨刚刚相反,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小曼阿姨有任何浅蓝色的东西。
“再见了,小朋友,”他再挥手。“再晚,我的女朋友会生气了!‘他说女朋友,我不知道真假,但——心中蛮不是味儿。我看着他发动摩托车马达,却不离开。
“怎么,真想跟我去?”他问。
“不!《绿色山庄》美丽故事不会重演,我只是想问你,你——可会来看看我这小朋友?”我鼓起勇气问。
“当然!”他举手作发誓状。“有空、有心情一定来,你等着欢迎我这老朋友吧!”
“我会等,而且——我也等你讲那段故事!”我说。
他皱皱眉,只是一刹那,摩托车怒吼而去。
他皱眉是为什么,为我说等他,或是等他的故事?看来,他对那段故事敏感得很呢!
又是周末。
没有同学的约会,也没有重要的功课,日子显得特别无聊,人也懒散了。
本来该给妈妈写封信的,报告一下期中考的成绩,却是懒得提笔,妈妈也该知道,考得上辅仁大学的我,功课绝不可能太差的啊!我躺在床上发呆,看着挤在窗户外面的阳光,想起康柏!
他该是太阳型的男人,光芒、热力都足以强烈地影响旁人。
但是,初见他时,他眼中有冷漠。他一定很不快乐,不是他周围任何女孩能带给他的,包括我!因为他的快乐,他的欢笑必然失落在某一段令他难忘的回忆中了!
哎!他说会来看我的,他会来吗?几时来?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只是——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看他,何况有思玫,还有他太太。
门外有些声音,似乎有人在搬东西。姨丈去了研究院演讲,家中只有小曼阿姨和女佣阿月,阿姨没午睡,那么出去跟她聊聊也不至于这么无聊了!
果然是小曼阿姨,她正在清理一只又大又古旧的樟木箱,那只箱子的形状和***一个完全一样,必然是从成都带来的古老东西了。古老箱子里必然装的是许多我无从想象的东西,我的兴致被提得好高,我一向喜欢古老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曼阿姨。整理旧东西吗?我来帮忙!”我走过去。
“没有什么东西了!”小曼阿姨淡淡一笑,“该扔的老早扔完了!”小曼阿姨的神情永远淡然平静,好像一潭止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然而,小曼阿姨却是美得难以形容的。不只在云家,她的美在整个成都市都出名,抗战期间,谁不知道华西坝上金陵女子大学的校花云小曼,如今五十岁的她依然秀气宁静,依然高贵淡雅,依然苗条飘逸,最特别的一点,她柔中带刚,令人觉得她又)令又傲,简直高不可攀。小真阿姨和妈妈小怡都是小曼阿姨的姐姐,然而,姐姐就远不及妹妹出色了!不是我偏心,看过那么多太太、姐姐、伯母、阿姨,根本没有一个及得上小曼阿姨的万之分一!
“那表示没有扔的就是宝贝咯!”我笑。
“没有宝贝,只有一本相簿!”小曼阿姨姿态优雅地把相簿递给我。
我望着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望住她,美,的确是吸引人的。小曼阿姨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致,难得的是她手背也不起皱纹,我敢打赌,我若说小曼阿姨只有三十岁,谁敢不信?她是得天独厚者——想到这里,我呆了一下,我说康柏是得天独厚的,如今又是小曼阿姨——哎,我怎么会把他们联想到一起了?他们全然不相识,可以说绝无半点关系的,我真是离谱!
“你的相簿吗?”我打开第一张。
“有你妈妈,还有小真,你大舅培元和三舅培之,”小曼阿姨慢慢说,“另外还有爸爸——就是你外公,外婆,还有些亲戚朋友!‘照片上的人看来都很好笑,好古老的头发,烫得鬈鬈的,梳得平平的,中分,两边还夹住发夹。妈妈和小曼阿姨穿的是阴丹士林布的宽大旗袍,小真阿姨穿的是童子军装,姿势摆得生硬而造作,笑容也好别扭——哎!看在我这差了有三十年的女孩眼中,那简直是好久、好久以前,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时代!
“真好笑,怎么是那样的呢?”我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们也曾古老过!”
“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们也曾年轻过!”小曼阿姨说。
“不,你现在也年轻,现在比以前还漂亮得多,‘我说真心话,我是看不惯那古老的样子。”那个时候——就是你当金陵女大校花的时代?’小曼阿姨脸上掠过一抹好难懂的神色,或者,人们想起以前,甜、酸、苦、辣就随回忆一起涌上来吧!
“我那个时候正在念大学,金陵女大,”小曼阿姨不说校花,她是谦虚的人。“现在和以前的样子就差得远咯!”
我仔细地端详那些发黄的照片,小曼阿姨在那大堆古老的人中,无异是最出色的,她的脸还是那么美,那么秀气,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就是那发型、那衣服、那笑容古老得令人受不了!
“为什么梳那种头,穿那种衣服呢?”我指着相片。
“别看不起,这还是当时最流行的呢!”小曼阿姨说,“抗战时期,哪还有人穿得比我们云家姐妹好?我们的衣服全是从上海运去成都的,别人哪!在你眼里就更土了l‘我很感兴趣地又往下翻。
“小曼阿姨,能不能说些以前的事给我听?”我提出请求,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以前?”小曼阿姨沉思着摇摇头,“以前的事太多,太长了,有的淡忘了,有的退色了,叫我从哪里讲?”
“讲你自己!”我兴致勃勃,“一定有好多男生追你,对不对?讲讲他们!”
“忘了!”小曼阿姨还是摇摇头。“那种事,早忘了!”
‘你是怎么嫁给姨丈的?“我又翻一页。
“这——”小曼阿姨皱了皱眉。皱眉?“为什么?他是我的教授,金陵女大的!”
“师生恋,那个时代可以吗?”我问。又翻一页。
“那个时代是有些受人歧视,不过,我结婚时已抗战胜利了,在上海,也就没什么了!”她说。
我呆了一下,我看见一张照片,小曼阿姨相簿上的一张照片,那——可能吗?那会笑的眼中没有冷漠,完美精致的脸上全是阳光,那重感情的唇,那显得傲然的鼻子厂那修长,那英挺,那潇洒,那帅——我抬起头来,这不是真的,我看花了眼吧?康柏怎会出现在小曼阿姨的相簿上?他穿着空军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但——我认得出,一定是他,天下还有第二个如此漂亮、出色的男人?
何况那副风流的模样——“他——是谁?”费了好大的劲,我使自己平静。
小曼阿姨漠然不动地看一眼,摇摇头。
“一个朋友吧?记不得了!”她不经意地说。
一个朋友,记不得了?绝不可能!绝不!认识康柏那样的朋友,怎可能记不得?他岂是如此容易忘记的?何况——单独的一张照片,贴在单独的一页上,小曼阿姨没说真话!
“他好帅,好漂亮!”我说,心中乱得一团糟。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康柏以前会是小曼阿姨的男朋友,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故事?是吗,会吗,可能吗?
“是吧!”小曼阿姨不置可否地。
“真的——不记得他是谁?”我不死心,好奇心简直大得无法抑制了。
“不记得了!”小曼阿姨接过相簿,放回箱子。
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箱子里还有相同的另一本——小曼阿姨很快地关上箱子,我只好咽回要求一看的话。
我的心七上八下,要不要告诉她我认得康柏?会不会真是一个她不记得的普通朋友?不,看她急急收回相簿,又神神秘秘地掩藏另一本,这其中必有些古怪,或者——我可以试一试她?
“小曼阿姨,我似乎——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我紧张着。
‘什——么?“小曼阿姨睁大了眼睛,脸色也变了。”你见过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他是谁?”我抓住机会反问。她那么紧张,怎可能是个淡忘了的朋友?
“他——”小曼阿姨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