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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万福又想出了一个鬼点子。多数时候,在人们看来,万福是个半吊子,可是,有时候大家又足够信任他,知道他会有超常表现。
万福回来了,捧着一个灰色瓦盆,里面是石灰。人们禁不住暗叹,万福这家伙真是鬼点子多。把石灰撒在伏朝阳的伤口上,不怕这小子不张嘴喊爹叫娘。朝麻风病人的伤口上撒石灰,这是一个古老的办法。不过,它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不可代替的独步单方,是治疗,而不是惩罚。石灰粉刚一触及麻风病人的溃疡,石灰的颗粒就立刻自行爆炸,生出缕缕湿浊的青烟,青烟一边上升一边滚动,像犁一样凶猛地犁透病人的皮肉,直止砭及筋骨。麻风病人通常对冷暖和痛痒缺乏敏感,但是,普通的石灰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至少知道什么是疼!如果病人的身体是自由的,病人必定会疯狂地打滚,凄烈地喊叫,大幅度地撕扯燃烧的皮肉,恨不得立即像脱掉宿满虱子的棉袄一样,扒开并抛离肉体,变成一具干干净净的不含半缕神经和半丝血肉的纯白骨架。不少病人就是这样死去的。
啊啊,伏朝阳惨叫了!
这意味着伏朝阳张嘴了。
万福眼明手快地伸手扳住伏朝阳的嘴,不让它再咬合在一起。房爱国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时,也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密集的人头挡住了光线,一下子找不到伏朝阳的舌头。房爱国取出止血钳,要求大家向后退一退。没人听他的话。这时只听见一声惨叫,不过,惨叫的不是伏朝阳而是万福,大家看到,万福的双手已经血淋淋的,染得伏朝阳满脸鲜红。万福呲着牙坚持着,并没有放开伏朝阳的嘴,而是把伏朝阳的大嘴扳得更开了。“快一点。”万福不悦地喊。房爱国重新把止血钳伸进伏朝阳的嘴里,缩在喉咙部位的舌头这次被不客气地拽住了,渐渐露出头来,灰暗的舌胎完全亮在嘴唇外面了。然后,房爱国另一只手中的剪子终于慢悠悠地咬起来,把舌头拦腰夹住,被夹住的地方开始由红变白,在最后一瞬,剪子才显示出足够的锋利,大部分舌头从剪子一侧徐徐坠落的瞬间,伏朝阳的惨叫远没有先前的那声惨叫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甚至说不清伏朝阳是否惨叫过。几双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伏朝阳像弹簧一样,自然地弹起来,然后又自然地蹦远了,变成一道白色的闪电。他身后的土路上,生出几大滴血来,大概是三大步才有一滴,血色不深,发白,而且奇形怪状。他的身影堪称轻盈,两条长腿像两株白桦,整个人似乎只有腿子,没身子没头,也似乎没重量,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舌头(2)
给人的印象是,伏朝阳升天了。
这多少令大家有些钦慕。
随后,丛林后面传来了阵阵狼嗷。
那叫声确实让人想起狼嗷。
狼嗷声中的那一片丛林,竟也脸色煞白。
而这伙人是什么情况呢?
有好几个人涎水直流。
狗日的,你比我们强,你至少还知道疼呢!
有人心里这么念叨。
伏朝阳的叫声持续了不足五分钟就没有了。
麻风院门口的一堆人仍旧扬着脖子,扎着耳朵,很多人脸上,仍旧保留着神往和迷醉的表情。但丛林那边持续安静着,那些高大的树木也渐渐恢复了寻常的表情。整个麻风院里现在聚集着一个牢不可破的大大的遗憾。狗日的怎么不喊了?难道这么快就不“疼”了?可能是“疼”过头了反而不知道“疼”了?突然,一堆人里,不知谁模仿着伏朝阳的声音,用假嗓子尖叫起来,声音足够大,但里面的“疼”一听就假假的,和伏朝阳相比,不及万一,反而让大家难受。于是有人不服气,也破着嗓子吼起来,更多的人吼起来,男人和女人都吼起来,全部声音加起来,还缺一个字:“疼”。
有人先认输了,蹲在地上直喘气。
有几个人的眼眶里掉出了大大的泪珠儿。
很快,人人都认输了,不喊叫了。
怎么喊叫都他妈的不“疼”呀!
大家这才发现“疼”是绝不可模仿的。每个人喊叫的时候,都试图想起曾经有过的麻风反应,以便让模仿变得真切一些,但是,曾经的疼,远远不是疼,只是“疼”的影子,就像“疼”这个字远远不是“疼本身”一样。人常说,“当时不疼今日疼”,这实在是一句假话,“今日疼”无论如何不是“当时疼”。只不过,“当时疼”,事后马上就会忘掉。“疼”一旦结束,立刻就忘掉一半。这便是“疼”的根本性质。
所有喊叫的人都接连认输了。
认输之后,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了。
而安静不再是原来的安静,安静变成了一只噬血的大怪兽!那万福便开始捣蛋,他用被伏朝阳咬破的血红的手指,举着个小东西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右手像昂起的蛇头,拇指和食指间掐着的那个小东西软乎乎的,憨态可掬。那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伏朝阳的舌头。那小东西,甚至直接就是麻风院革委会主任。看到大家被这小东西吓得大惊小怪的样子,万福欢笑着。他失真的声音,特别像那小东西的声音。有人跑出院子,有人躲进宿舍,关上门却仍然感兴趣地趴在窗户上,不忍错过外面的热闹场面。
万福有胆量侵犯的人越来越少,而他的兴趣却越来越大。不久他自然地注意到了一个人,田淑兰。万福的身体语言突然变得克制了,双肩夹紧,从台阶上走过去,右手从高处放了下来,手中的小东西还在,但已经不再滴血了。
气氛突然奇怪地死寂下来。
田淑兰站着不动,用余光瞟着暗暗靠近的万福。
万福从田淑兰身后绕过去了,田淑兰将头微微侧向另一边,打算继续用余光盯着他,直到他离开。但万福离开了,手里的东西却没了。
人们如愿听到了田淑兰的尖叫。人们看见田淑兰大力抖动着单薄的病员服时,衣服里面的两只奶头左奔右突,似乎要破衣而出。
小东西消失瞬间后,重新出现了。
它正在田淑兰的脚底下,微微喘息。
人们相信田淑兰会一脚踩扁它,但是,田淑兰看见它后,立即歪在一边吐起来。大家担心,万福小子吃了豹子胆,竟然欺负到田淑兰头上了,他大概想去后院给猴子做伴了。不过,田淑兰并没有很生气,吐完后,默默回房间了。
田淑兰走后,几个人一齐扑上去争抢那个小东西,最终被一个男病人得到,他神情扭曲,就像抓着个蝎子,快快地把它扔出院子。它旋转着飞出去,滑出一个不大的弧度,无声地落下去了。两三只小鸟幽幽地飞起来。
胜利
苏四十处置伏朝阳的方式,我是不太满意的,我觉得,把狗日的一下子弄死才算干净。当然,丢掉了舌头的伏朝阳就算活下来,绝对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了。他也不可能活下来。就算没让金钱豹、野猪或狼吃掉,光疼也会疼死的。就算他命大,一下子死不了,“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回麻风院。”苏四十说。他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对此话深信不疑,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按理说,除掉伏朝阳后我在麻风院的地位已经完全确立,今后该我说一不二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天黑前,我终于决定开一个全院大会,我需要干些大事情,说些大话,才能让自己内心感到充实。我要求大家站好队,而且等到站得整整齐齐,苏四十和顾婷娥也在队列里,谭志和房爱国站在我两旁,我才开口说:“同志们,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讲——咱们这儿是麻风院,党和国家花钱专门建起麻风院,无偿供给我们吃穿和药物,大家的任务是什么?是一心一意治病养病,每一个人早日痊愈出院,就是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最大贡献,也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支持!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麻风院一切恢复正常!过两天,我回县城做尿检,如果我没有染上麻风病,说明我们的试验是成功的,麻风病不是轻易就能传染的,我将专门去给县领导和局领导汇报工作,争取请领导们来麻风院看望看望大家!也争取让你们的家人打消顾虑和恐惧,来麻风院和你们团聚,他们来了之后,甚至可以在麻风院里住上几晚上!我们这几个大夫呢,今后也要下大力气研究麻风病,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找到彻底根治麻风病的办法,到那时麻风病就和感冒一样,吃几天药就好了,麻风院就可以取消了,咱们都可以回家了!大家有信心吗?”
你可以想像这番讲话会有什么效果?我自己都热血沸腾了,别说那些麻风病人!他们全都跪下了,不少人又开始哭,这次被我严厉制止了。我说:“大家快快站起来,叩头下跪是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坏习惯,以后不允许任何人给任何人叩头下跪,我们是党和国家派来的普通医生,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和大家一样平等。”
大家还是不站起来,还在哭。
我突然灵机一动:“我现在不光是麻风院院长,刚才谭大夫和房大夫建议我兼任麻风院革委会主任,为了便于工作和管理,我同意了!所以,我以大湾麻风院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要求你们,快快站起来,不要哭了!”
到底还是革委会主任比院长顶用,终于有人不哭了,站起来了。没多久,大家都不哭了,都站起来了,含着泪,静悄悄地等我再说话。
“解散吧!”我说。
大多数人还站着不动。
我没管,进了中院。
遗物(1)
早晨,我听见好几个人都说梦见伏朝阳了。比如,伏朝阳半夜敲着门喊:“我没死,我没死,快开门。”还有,伏朝阳一见人就吐血,冷不丁吐你一脸血,掉过头就跑远了,而且边跑边笑。我的梦要比他们奇怪得多: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男人的背影,一身军装,风从侧面吹过来,把军装微微吹斜了。我以为是我爸,我轻手轻脚地向背影走去,就好像要吓他一跳,在走到离背影还有三步远时,背影缓缓转过身来,不得了,他不是我爸,他根本没有脸,脸是空的,像张白纸,脸型好像是伏朝阳的。总之,很多人都梦见了伏朝阳。可见,伏朝阳就算真的死了,大家还是怯他三分——他阴魂不散。不过,梦归梦,事实归事实,连续两个晚上过去后,大家终于相信,伏朝阳这个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第三天早晨,大家才敢触碰伏朝阳的遗物。伏朝阳的遗物不多,一个军用书包,一把空枪,一本《毛泽东选集》,一条红卫兵袖标,还有一本红皮日记。从日记本里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毛主席的,底下有一行字: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后在甲板上向人民群众招手致意。另一张上面是一个女孩,头戴军帽,系着腰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抓在腰带上,脸旁边有几个手写体的白字:永远忠于毛主席!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几句话:赠给伏朝阳同学:让我们永远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周小鸥1966年7月1日大家肯定,照片上那个戴军帽的漂亮姑娘就是周小鸥。正因为漂亮,人人都想看她一眼,看过的还想看一眼,男病人更是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照片,而是脸上没有一丝麻风斑的一个水灵灵的小美人。结果,照片被抢来抢去,那本日记倒被冷落了。燕子把它带回房间,我先要过来读了起来。其中一天的日记,字体比平常要大一倍,字迹也比往常工整得多。我先看了这一页:1966年11月3日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