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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肯定结婚了。我报名去麻风院,我们自然就吹了。因为,我们谈对象,是以我改行远离麻风为条件的。
温泉(1)
“妈呀,天亮了!”田淑兰喊了一声,就腾地翻起来穿衣服。她是厨师长,每天都要早起给大家做早饭。燕子和我也醒了。“我想再睡一会儿。”燕子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我出了一身汗,枕头和被子都是湿的。我从被窝里闻到一种熟悉的汗臭味,那味道里有一种怪怪的吸引人的东西,闻起来好亲切好亲切,就像在远路上碰着了比亲人还亲的人。再一想,好像是一个人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不小心和自己遇着了,吃了一惊,想不通面前这个人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样?两个人瞪大眼睛盯了好几分钟,然后就合在一起了,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没了。我听说麻风院附近有个温泉,就把燕子推醒,让她带我去洗澡。
我和燕子出了院门,去找温泉。半路上,我们看见右边的林子里有个人影,个子高高的,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找得很仔细很辛苦的那种架势。麻风院里除了伏朝阳,没人有那么高的个子,而且也只有他不穿病员服,仍然是自己那身褪色的军服。
我们停下来,进退两难,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换了个方向,向正南边走了,仍旧像前面那样边走边斜着头看脚下,像一个在放学路上寻找丢了压岁钱的孩子。我一开始有点紧张,燕子拉紧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可是,伏朝阳此刻的样子,和昨天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我猜,现在他自己可能也忘了自己是“革委会主任”。刚才他明明看见了我们,但只看了一眼,迅速就移开了目光,好像也怕我们。我们和他之间的距离有200米,而且还有树影遮着,我没看清他的目光,但是,我感觉他的目光是羞涩的,孩子气的。
我拉着燕子,继续向温泉的方向走。我们和他是同一个方向,我们偏左,他偏右,我们慢,他快,他细高的身子在树丛中忽隐忽现,我就想伏朝阳神经总没出问题吧?正这么想时突然看见他摔倒了,整个身体展展地扑向前面,像游泳的人伸长胳膊投入水中一样。我们赶紧停下来,并退后两步,让一棵大树挡住视线。可是,我们一直没看到他爬起来往前走,或退回来,就好像他跳进一个无底深渊了。燕子靠在我身上,还在发抖,我进退两难,不过,我敢肯定他摔倒的地方不是深渊。我拉上燕子继续走,我们的余光里始终没有人影,这次我们走得很快,又走了几分钟就闻着了暖暖的硫磺味儿,燕子说:“马上到温泉了。”果然,又走了十几步,就看着前面雾气腾腾的,硫磺味儿也更浓了。我们蹲在温泉边,不敢脱衣服下去,怕伏朝阳突然站在温泉边上。我们就洗了脸,然后把脚伸进热热的泉水里,洗着脚。
几分钟后我们终于又看见了伏朝阳。他折回去了,走路的样子和刚才不一样了,稳了,一步一步交待得很清楚,我不由地心里一紧。
于是,我们大胆地脱了衣服,走进刚能漫过膝盖的温泉,蹲下,抓紧时间洗了起来。我身上有好几处都烂了,肉露在外面,含硫磺味的温泉水刺激着都不怎么疼。离水面近了,硫磺味刺得眼睛很不舒服,但是,身上的烂疤一点都不疼,一时间我觉得特别绝望,连疼都不知道了,还算什么人。听说,继续发展,疼和痒、冷和热的感觉都会逐渐丧失,到头来,虽说是个病人,却不疼不痒无忧无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恨,到那时候连自杀的劲头都没有了。我又在认认真真地想死,很后悔昨天没死成。
“那边都是坟。”燕子指着东边。
我顺着燕子指的方向,看了看,没看见坟,因为,坟地里长满了草,根本看不见坟头。不过,那地方确实阴森森的,让人头皮发麻。一想到昨天我如果死了,今天就要躺在那个共用棺材里,一伙人抬着,路过温泉,再过河,走进草半腰高的坟地,停下,打开棺材,两个人把我从两头抬出来,慢慢下到坑里,然后快快挥土,不大工夫,一个新坟堆就出来了,过不了几天,坟头上面就长满青草了。这么一想我又开始怕死了。赶紧收回目光,把身子放倒,尽可能地浸进水里。燕子没看见我在流泪。
我和燕子在温泉里最多泡了10分钟就出来了,心里还是紧张,怕突然有人出现,我倒是没怎么担心过金钱豹呀狼呀什么的。
回麻风院的路上,我突然想去看看伏朝阳刚才摔跤的地方。我和燕子踩着厚厚的腐植质,向林子里走去。很快就看到了伏朝阳那军用球鞋的脚印,我们就跟着这个脚印一路走过去。燕子突然喊:“阿姨你看。”我抬头,看见身旁的一棵白桦树的树皮上有一行红色的油笔字:我见过毛主席,为什么会得麻风病?白净的桦树皮上,这些红字显得非常清秀可爱。我们继续沿着军用球鞋的脚印走,在另一棵白桦树上,又发现了一句话:我实在想不通,一个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怎么会得麻风病?
温泉(2)
回到麻风院,看见伏朝阳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呆呆的。我和他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他的脸明显红了。我和燕子回到房间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爬在窗边看他,他坐着没动,头歪向院门那边,梗着长脖子,就像刚刚和谁生过气的样子。早晨的阳光从他头顶的房檐上斜射过来,刚好洒在我们的窗户上,伏朝阳就坐在影子的最里面。几只麻雀在他周围跳来跳去,里面还混着一只喜鹊;喜鹊站着不动,好像在学伏朝阳,也歪着脖子想问题。突然,喜鹊跳到房顶上了,所有的麻雀也慌里慌张地跟着飞走了,麻雀们飞到半空中一看没事,上当了,又回到了地面,喜鹊却留在了房顶上。就算这样,伏朝阳还是一动不动。我和燕子就一直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一动不动能坚持多长时间?刚这么想,就看见他挥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声音脆生生的,我们都听见了。扇完展开手看,气得肚子一起一伏的,明显打疼了自己,没打住蚊子,燕子笑得不行了,我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笑不出声。我没有笑,我多想像妈妈或者姐姐那样,过去把他搂在怀里,给他点安慰。
氰化钾(1)
吴鹤声醒了,看见阳光从四处的缝隙里切进来,又凌乱又有力。“余忍?”他连喊两遍,才有人推门进来。“老家伙,杜院长一夜没回来!”陈余忍一进门就娇声说。吴鹤声好像没听清陈余忍说了什么。“咱们怎么办?”陈余忍接着问。他没有回答,弯腰过去拉开窗户。光线一拥而进时他有一种差点被推倒的感觉,他这才觉得清醒了,才想起隔离服都被伏朝阳烧了,杜院长到下湾去了,一夜没回来。这时,谭志和房爱国也进来了,谭志喊着说:“老吴,到底怎么办?我们都急死了。”吴鹤声徐徐将目光从窗外移回来,用惯有的冰冷语气说:“还能怎么办?我敢肯定,哪儿都没有麻风院安全!”
陈余忍说:“杜院长一夜没回来!”
谭志说:“传染不传染都是小问题了!”
吴鹤声开始缓慢地穿衣服,一只胳臂伸进袖筒,另一只胳臂正要伸进袖筒时却停下来说:“反正我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麻风院里。”
“快跑吧,老吴。”谭志喊。
“咱们一起跑吧,老吴。”房爱国也喊。
吴鹤声猛地揭去被子,露出了黑瘦的双腿和双腿间的家伙,无所顾忌地伸开腿子,穿上裤头和长裤,说:“不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吗?”吴鹤声穿好衣服,冷着脸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冲着下湾的方向撒尿,边尿边说:“一个毛孩子,还成了精了!咱们就不能先下手为强吗?麻风院里,死一两个人有啥难的?”
“老家伙你小声点。”陈余忍说。
“我怕什么?怕这些鸡和狗听见?怕它们告密?”吴鹤声身子猛烈地抖动几下,正好有几只鸡在他脚底下乱蹿,被他狠狠地踢飞了。
鸡叫声中,陈余忍匆匆去了院门外。
吴鹤声冲他喊:“余忍,把那个瓶子给我。”
“哪个瓶子?”
“那个……小药瓶。”
“哪个呀?”
“装氰化钾的那个!”
“有用吗?”
“用处大了!”
房爱国用力给院门口的陈余忍摇头。
谭志说:“老吴,咱们四个快跑吧。”
吴鹤声不理他,径自走进房间,传出一句话:“大腿上的虱子朝上跑呢!”吴鹤声走向墙角的木色柜子,掀开柜盖,从里面提出个小木箱。小木箱被一个金黄的小铜锁锁着。“余忍,快给我钥匙。”吴鹤声侧过头喊。
陈余忍栓好院门,悄声回来了。
“给我钥匙!”吴鹤声的尖叫声刚落,一只蜘蛛从头顶缓缓掉下来,差点落在了陈余忍头上,就在这一刹那,陈余忍跪在吴鹤声面前。
谭志和房爱国依然站着。
吴鹤声圆睁着双眼,几乎想踹陈余忍一脚,但忍住了,之后便抓住小木箱上的那个小铜锁,嘴角稍稍一紧,小铜锁便弹开了。吴鹤声从中取出一个棕色的小药瓶,能隐约看见里面有半瓶白色晶体。“今天去了,立即做常规检查。”吴鹤声说,把药瓶装进自己口袋。陈余忍还是跪着,求助地看着谭志房爱国二人。“我一个干,你们别管。”吴鹤声又说,吴鹤声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了下来,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冲着三人说:“外面的情况你们不是不了解,回去没好果子吃,再说,运动总有过去的时候,什么反右,破四旧,三反五反的,不是都过去了?你们现在回去,这么多年等于白熬了。”
“老吴,我们听你的,不走了,但是……”房爱国的声音。
吴鹤声立即喝叫:“少废话,这个人必须除掉!自从狗日的来了,麻风院里就没有安宁日子,以前任何运动都和麻风院没关系。”
“人家是革委会主任……”房爱国声音很小。
“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是个!”吴鹤声喊。
这时候,传来了马蹄声和狗叫声。
陈余忍急忙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吴鹤声迟疑了一下,就坚决地走了出去。
“你回来了,杜院长,我们担心了一夜。”吴鹤声的声音传进来后,房内的三个人全都松了口气。三个人一同走出房门,迎向院门。
杜仲看到四个人都在,嚷着要去卫生局讲理的谭志也在,大出意外,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没什么可怕的,麻风病不可怕,伏朝阳也不可怕,昨晚上我主动留下,和麻风病人一个被窝睡了一夜,这不好好的!那个红卫兵小将,其实很通情达理,看着像个害羞的中学生!再说,我们的隔离服,烧掉也好!那个挪威医生的试验,是1873年做的,现在是1967年,整整94年过去了,我们还是不相信麻风病没那么容易传染,别人不相信可以,我们可是大夫呀,我们就不能把胆子稍稍放大些吗?”
这时,谭志把杜仲拉向一旁,嘀咕着什么。
氰化钾(2)
随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回来了,杜仲表情严肃。
“老吴,你刚才怎么说的?”杜仲走到吴鹤声面前。
“我?我没说什么呀。”吴鹤声略显慌张。
杜仲回头看看谭志。
谭志就说:“老吴你就承认了吧,是我揭发的,我是贫下中农子弟,我热爱毛主席和党中央,你骂谁都有情可原,不该骂革委会主任。”
房爱国也说:“就是,我作证。”
陈余忍眼睛大睁着,汗珠子落了一地。
吴鹤声一听,倒显得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