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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包括杜仲,和你掏心窝子说话,就得有我这样的好酒量。
我正是在韬河学会喝酒的。
珊瑚湾
回到时,伏朝阳还在扯呼,怎么摇都摇不醒。我只好等他醒来,但是,直到天黑他还在扯呼,一点没有醒来的意思。我只好陪狗日的在这儿过夜了。不远处就有村子,但一个麻风病大夫和一个麻风病人只能躲开村子。好在那帮红卫兵留下的一堆柴火,节省一点足够燃一夜。
在伏朝阳的酣声中,我的睡意也越来越浓。我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伏朝阳的姿势没一点变化,就像一个乖孩子,酣酣地睡在自家床上。我看见小公马也卧在老地方,我看它的时候,它也在抬头看我。而篝火也快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火籽,不冒一丝烟,像一个团着身子熟睡的火狐狸。我不忍破坏它,坐在它旁边,静静地看着它。
我想起了顾婷娥,其实我一分钟都没有忘记她,就算是睡着之后。我觉得顾婷娥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时刻准备着为她做更多的事情,我的眼里只有她,没有麻风病和杀人犯,只要一想起她,我就生出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确实一点都不考虑她是麻风女和杀人犯,也不考虑我和她最终会如何,当然,我不是看不上考虑这些问题,而是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进我的脑子——我从药箱里取出她的两张照片,刚要开始端详,就忍不住低头亲她的嘴,亲她的眼睛。我觉得有眼睛在看我,心里一紧,抬起头才知道是小公马的眼睛。我收起照片,向它走去,它一直迎视着我,我蹲下来拍了拍它的头。“你嫉妒了是不是?”我问它,它只是眨了眨眼睛,健壮的身子纹丝不动。
“谁?谁?你是谁?”这时伏朝阳终于醒了。我回头看他,他正半支着身子,惊恐地看着我。“我是大湾麻风院院长。”我说。他似乎没听清我的话,表情木木的。“我一直在等你醒来。”我说。他重新仰倒了,但睁着眼睛,眼珠子在动。事实表明,他对昨天的事情是有记忆的。我原本担心他醒来后会胡闹。“等天亮了,咱们去大湾。”这次我故意不说“麻风院”。他还是没声音,眼珠子对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亮晶晶的,好像有些发湿。“我检查过了,你的病不算重,好好吃药,有两三年就好了。”我于是着力安慰他,我担心他会胡闹。但他始终都不吭一声,像个哑巴。
陈世美
连续三个早晨,做完例行检查后,我就给女病人教戏,还是《铡美案》里的唱段:早知道命丧恶犬口/ 悔不该远路把佛参/ 我和孤雁一般样/ 也不该上京找夫男/ 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 拳打脚踢撵外边/ 娘儿们上了无底的船——大家最喜欢唱的就是这一段,就好像人人都遇见过,唱到伤心处还哭,我也会忍不住哭。后来我发现,我们心里的陈世美其实不是陈世美,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几十公里外的男人和女人,亲爹亲妈,牛羊猪狗,都是陈世美,全世界都是陈世美,全中国都是陈世美,全韬河都是陈世美,除了麻风院,到处都是陈世美,外面的鬼都是陈世美。
我们唱着唱着就伤心死了,就变唱为哭,又哭又唱,像在爹妈的坟上那样,各有各的词各有各的调,一个和一个不一样,就像在比赛。今天早晨我们哭得比前两天还凶,连哭三天,惆怅没哭少,反而哭多了,我们像一堆乏绵羊东倒西歪挤在一起,把天差点哭出个洞了。我们哭的时候,男人们下棋的下棋,晒太阳的晒太阳,有说有笑,就像根本没长耳朵一样。
我们刚哭完,大个子伏朝阳就来了。是房爱国大夫带他来的,我们都以为麻风虫这次够歹毒的,捉了个解放军!他一身军装,还背着个军用书包,戴着顶军用帽子,只不过没有帽徽和领章。他低着头,高高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进麻风院时,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房大夫回头等他摇摇晃晃走近了,才用特别庄重的口气介绍说:“这位是咱们韬河县大名鼎鼎的红卫兵组织‘真如铁’战斗队的副司令伏朝阳同志,他参加过串联,上过北京,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不知谁带头鼓了掌,大家都跟着热烈鼓掌,我也在鼓掌,可是,“真如铁”三个字让我腿子发软,5月7日晚上,“风雷电”的100多号人就是被“真如铁”用三杆机枪血洗的,血腥味儿几天都不散,5月10日那天晚上,我们的戏就是给“真如铁”准备的专场。杀人杀累了,想放松放松,当时我心里这样想过。听说“真如铁”的一个红卫兵领袖点名看我的戏,而且就要看我拿手的《铡美案》,那个人总不是伏朝阳吧?
伏朝阳被安排在万福那个房间了,睡猴子那个位置,看样子猴子想回到前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伏朝阳脚冲外躺下,一声不吭。万福等人围住他问:“你真的见过毛主席?”他不吱声,两只脚搭在炕沿外。万福替他脱掉鞋,想不到肚子上挨了他一脚。他阴着脸,重新穿上鞋,脚朝外躺下,几分钟后就听见他扯起了呼。万福青着脸捂着肚子出来,窝在台阶下半天喘不出气来。
鼓掌通过
雪青色的小公马走过来了,马头被一件半新的军绿色上衣完全遮住了。牵着小公马,与小公马并肩而行的高个子少年就是伏朝阳,他光着膀子,系条红裤带,走路时瘦削的上半身大幅度地向下一剪一剪。小公马昂着头,步态优雅,双耳向两侧奋力尖出,似乎要替代眼睛看清前方的路。麻风院大门外,那三棵白桦树中的一棵上拴着同为雪青色的老牝马。牵着小公马的伏朝阳一脸坏笑,目标明确地向老牝马走去了。老牝马的尾巴已经被预先打成辫子,并编出一个高高的髻,于是老牝马修长的阴户便一无遮拦地绽露在阳光里,层次分明,一抖一抖地伸缩着,令周围的空气变得热腥腥的。
小公马是老牝马的儿子,两者是不可以交媾的。但眼下小公马已经站在老牝马身后了。小公马头一扬一扬,已经嗅出了什么,触吻着老牝马的私处,身下的棕色阳物挺起来,暗暗挥舞着。随即大家既忧虑又期待的场面出现了:小公马奋蹄跃起,由于高度不够,滑下来了。再度跃起,还是不够高,再一次滑落了。第三跃终于成功了。它的阳物也是努力了三四次才成功的。老牝马不得不退后小半步,重心略略下沉,像是要卧倒,实则在全力迎合。
麻风病人们原有的一点正义感和愤懑情绪不知不觉已化为乌有,更多的人在咧嘴淫笑,有不少人的脸都变形了,有人甚至涎水直流。
突然,人群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那显然是顾婷娥的声音。因为,此时她正环抱双臂,愤愤地跑回院子里去,脸色很不好看。
完事后,伏朝阳故意让小公马和老牝马相并立,再从小公马头部解下草绿色上衣,拍拍它那汗津津的脸。小公马头一扭,看见老牝马,一愣,又向另一侧瞅瞅,再回头仔细瞧了瞧老牝马,突然嘶吼一声,从人群中飞蹿出去。
“哈哈哈,儿子操妈,造反有理!”伏朝阳冲着小公马的背影喊。人们不约而同地急匆匆地四散开来。“你们给我站住!”伏朝阳喊。大家更是急着要走远。“他妈的,听见没有,你们这些混蛋!”这次,所有的人都站住了。伏朝阳看见了自身的威力,身子一纵一纵地说:“你们不知道现在外面在干什么吗?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革命的火焰越燃越旺,燃遍了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而我们这里却死气沉沉,他妈的像世外桃源一样,闻不到一丝革命气息,你们说,这正常吗?这太不正常了!我们这儿虽然是麻风院,一样有阶级斗争,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所以,我建议成立麻风院革委会,你们同意吗?”
伏朝阳看到的每张一脸都是木木的。“吭声呀,你们不同意是不是?”伏朝阳问。“可怜的嘛,胡折腾啥呢!”有人说,声音并不大。“谁?他妈的谁说的?”伏朝阳伸长脖子问。“我说的!”院门口的苏四十高声答。“你的意思是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胡折腾吗?”伏朝阳一步步逼近苏四十。“我没那个意思!”苏四十态度强硬。“那你是什么意思?”伏朝阳有些克制了。“我能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咱们麻风病人没让活埋,没让烧死打死就是万幸,都是死了没埋的人嘛,可怜的,胡折腾啥呢!”苏四十声音异常平静。“他妈的,你这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伏朝阳的喊叫声后来奇怪地弱下去了,就像琴弦意外地受潮后,声音一下子失真了。伏朝阳大步回院里去了。随即又出来了,手里提着一把精致的五四式手枪,左胸别着一枚瓷质的毛主席像章——是直接别进肉里的!一股子鲜血正从像章底下沽沽滑出,从瘦瘦的胸脯上拐着弯坠下去了。像章上的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大家挥手致意,笑容有着不可抗拒的感染力和亲和力。伏朝阳举起手枪,扣动扳机。枪响并不清脆,回音带着远方的气息颤悠悠传回来了。
“大家听着,咱们麻风病人也是人,也有革命和造反的权利!我终于明白了,我伏朝阳为什么会得麻风病?一个亲眼见过毛主席的红卫兵为什么也会得麻风病?只有一种解释 :是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派我来的!我是革命的播种机!我有责任把毛泽车思想传遍每个角落,尤其是咱们麻风院!所以我郑重宣布,大湾麻风院革委会于今天成立,革委会主任由我亲自担任!有没有反对的?没人反对那就鼓掌通过!”
人们左看看右看看,并不鼓掌。
伏朝阳用枪口指指大家,说:“谁不鼓掌谁就是‘现行反革命’!”一些人就急忙鼓了掌。多数人跟着鼓了掌,掌声渐渐响亮起来。伏朝阳命令:“下面,跟我喊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有一半人学着伏朝阳的样子举起拳头喊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造反精神万岁!”后来,所有人都张了嘴。
枪响
当时,我正蹲在茅房里拉屎,举着半张旧报纸在看,刚看到一句话: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照出敌人的原形!这时,听到了口号声,先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然后好像是“造反精神万岁”,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黛玉也在叫,而且冲着下湾那边。我急忙撕开报纸要像往常那样揉几下擦屁股,突然看到报上有“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照出敌人的原形”这样的句子,心想还是小心一些没坏处,虽然没人看着。我把报纸叠起来,拣了块土坷垃擦了屁股,走出去,来到院外。
黛玉还在右侧引颈张望,看见我,半转过身子,尾巴一翘一翘的。看见它翘尾巴,我就来气,就骂:“再翘尾巴我宰了你!”它假装没听见我的声音,重新转过身子盯着下湾那边。我向前走了几步,侧耳向下湾那边听,隐隐有几丝余音。回到院内,我冲着白光光的院子大声问:“刚才听见什么了?”吴鹤声揉着睡红的眼睛从房里出来,懒洋洋地说:“好像有人在喊口号?”“我也听见了。”房爱国从窗口探出头,眼睛也是红红的。我很看不惯他们那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喊:“快,快准备,下去看看。”
这时,又传来了枪响。
我们急忙穿上杏黄色隔离服,服了药,像执行紧急任务一样,向下湾跑去。到了下湾,我们看见院子里安静如常,微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