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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弯腰搓搓提摩西的头顶,「跟在马汀后面,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
克劳狄从头到尾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底泛起莫名的恍惚。这样的文森特明明是熟悉的,却又那么陌生。褪去了那时时逼人的压迫感,他冷静的魄力,令人心悦诚服。
提摩西点头,在马汀的扶持下跨上一匹体型较小的马驹,对两人用劲挥手告别。
「再会。」
静静留下这一句,文森特挥鞭驭马向北门急驰而去。他把一柄剑放进克劳狄掌中,沉声道:「虽然药力还在,但必要的时候,可能仍需要你保护自己。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别顾忌我。」
克劳狄呼吸一窒,握剑的手攥得更紧,一种似乎已久违的感觉自心内深处油然而生。
马匹朝着北边紧闭的栅栏门飞奔,在快达到门口时大门忽然打开,门外严阵以待的罗马军队跳入眼帘。至少几十人,举着短剑圆盾的步兵,手拎长枪的骑兵,还有弓箭手,战争的仗势一应俱备。
没料到会乍然正对,文森特短鞭立挥,加快坐骑脚速。
门外本意自此展开搜查的军队也对突然出现的两人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黑马已急奔出了大门。
军队一阵轰然,指挥官大吼:「快拦住他们!」
外围士兵立即受命上前拦截,文森特猛地勒马,马蹄高高抬起又重重砸下,最先围过来的一群步兵遭受铁蹄,惨呼声此起彼伏。他抽出长剑,挡开直刺而来的轮轮刀剑,骏马奔驰的脚步因前方不断出现的阻碍而时有缓冲,但始终不曾停歇。
「别让他们逃了!带尸体回去照样有赏!」指挥官在人后呼喝。
士兵们又发起一阵猛攻。然而他们的对手,人与马都气势汹汹,以更为凶猛的反击将他们连连击退。
竞技场上不败战神的称号,绝不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
文森特的下手不曾顾及轻重,长剑劈出的鲜血在克劳狄眼前不断飞溅。
原本是自己人,如今却拼死敌对,既愤怒,又悲凉。
克劳狄牙关紧咬,豁然提剑向左后方悄悄袭来的骑兵挥去,剑鞘准确砸上对方喉骨,顿时闷哼一声跌下了马。他握住文森特手里的缰绳,厉喝道:「别杀了!我们突围。」
再次划破一个步兵的喉咙,文森特扬鞭,令马像疯了般向已没有多少阻碍的前方笔直冲去。
突围,还算顺利。
「弓箭手!射击!」指挥官气急败坏地下令。
一时间只听得接连不断的刺鸣从身后破空而来,留下道道锋利轨迹。箭矢如梭,暴雨一样从他们两侧急射而过。
「不能回头。」文森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咛对方,箍在他腰上的手臂紧得似钳。
冷汗,无声无息滑落。
※※※※
事情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除了卡斯珀府邸的几百军人之外,亚历山大里亚城中也分置了多批小队巡视。后方的追兵不弃不舍,奔马一直向前,却又远远望见火把,在刀枪上反射出冷锐的光芒。
文森特勒住马头,转向右边小巷奔去。刚一穿过巷子尽头,只听左边传来一声大喝:「他们在那儿!」马蹄声奔跑声紧接着纷至沓来。
马头再度转右,将后方几队追兵甩下一段距离后,前方竟又有火光徐徐出现。
难道这亚历山大里亚城中已遍布了罗马军?前后均已无路,是突围,还是藏匿?哪有地方可藏?平民房屋家家门户紧闭,不敢造次。
突然右边胡同里有人叫喊:「伊瓦大人!」
惊愕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马上,在胡同隐蔽处朝他们招手。
「提摩西!」克劳狄惊呼。
文森特当即挥马过去。胡同里只有提摩西一人。
「马汀呢?」文森特问。
「不知道。一出南门他们就和罗马军打起来,马汀叫我快跑,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到处都是士兵。我一直跑就跑到这里来了。」提摩西神情惊惶,就算在文森特身边呆了这么久,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他咬了咬下唇,惨然道:「这是个死胡同。」
对面两人同时一惊。这么说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
文森特剑眉蹙紧又松开,狠狠道:「既然如此只有一搏。提摩西,你跟在我们身后。」
这连串的变故已经令提摩西有些失魂,刚想点头,却在文森特扭转马头后猛地一声惊叫:「伊瓦大人……」
「不要说话。」文森特回头,传去暗示的目光,「他们不久就会在此碰头,我们要在同时选择一个方位突破。」
提摩西眉心颤抖,一语不发。在文森特即将出巷口时,他忽然上前拦住,急切地说:「你们先呆在胡同深处,等他们到了这里我先去把他们引开,等他们追远了你们再出来。从右边的路口一直往前左转两次会到市郊的墓园,墓园尽头是座森林,那里很偏僻,他们应该找不到。」
文森特幡然一怔。克劳狄急道:「别开玩笑。你这是送死!」
「我的小命算不上什么。」黑暗中,提摩西灵动的大眼睛没了往日的顽皮,「有好多事等着你们去做,如果是为了你们为了罗马而死,我爸一定会以我为骄傲的。这样子,我也算够了。」
克劳狄又感动又生气:「提摩西!不要自暴自弃,我们会……」
坚持的话语,在猝然捂上来的掌心中停止。克劳狄错愕地朝文森特看去,他深沉的侧脸,抿紧的唇线,冷峻、决绝。
「一定要多加小心。」他注视着提摩西,凝重地说,「步兵不算什么,他们有弓箭手,如果向你放箭就伏在马上,一路向前绝不要停脚,更不要回头。」
「文森特?」克劳狄大惊,一把揪起对方衣领怒吼,「你要拿他做替死鬼?!」
文森特不答,阴霾的视线不知看在何处。克劳狄气急更甚,手心一转就想将他甩下马去。
「将军!」提摩西忽然大叫,「是我自愿这么做的。伊瓦大人以大局为重没有错。所以就当为了我,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啊!」
「提摩西……」克劳狄心中抽痛,想要下马,却被身后人圈得死紧。
「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文森特诚挚低喃,「让他去。相信他一次。」
「不该这样……」挣不开对方箍制的克劳狄痛心疾首,已经多少年不曾有过如此深切的悲哀。
只为自己一条命,就要牺牲一个还有长远未来可冀可盼的孩子吗?
「他们要的人是我,我出去就没事了。」他沉痛地阖上眼。
「天真!」文森特低斥,「他们来了。」
果然,耳中已能隐约听见双方指挥官大声的交谈。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在这条静谧的胡同里无声蔓延。
提摩西勒紧缰绳蓄势待发,克劳狄望着那副孱弱的背影,想要做些什么,然而,有心无力……
恍然间目光一澈,他缓缓开口,沉沉地说:「提摩西,一定要活下去。」
澄蓝的瞳眸,如夜一般深幽,惟有与生俱来的大将风范闪亮其中,无论何时何地,永不湮灭。
「我,你父亲,还有千千万万同伴,都会在罗马的疆场上等着你,终有一天成为帝国最出色的战士。」
提摩西猛地震住,眼眶红了一圈,却有喜悦的笑靥浮上眉睫,他用力点头。
正前方火光开始涌动,提摩西夹紧马腹,风驰电掣般奔驰而出。他曾在达官家担任马厮,驭马术无庸置疑,即使成年人也未必能赶上。
他的突然出现立即引起军队注意,一阵呆滞后指挥官暴跳喝令。
「给我追!」
大批马匹与步兵的脚步声随之渐远,直到恢复寻常的安静。
机不可失,文森特当即策马从胡同里一窜而出向右急驰。
万幸的是这一路上没再遇敌,路旁的景象越来越偏僻,两个左拐弯后,显然已经进入市郊。马蹄不停继续前行,不久后,一所寂静庄严的大型墓园终于在眼前出现。
暂时脱离危险区域,不禁松了口气,稍稍放缓脚步向墓园迈近。墓园中的排排小树上,灰色石碑上,一群群乌鸦停留,嘎哑叫声一阵一阵,令人毛骨悚然。
克劳狄仍在挂怀提摩西的事,无心开口。而文森特,不知是之前战得太过疲累,还是因为这紧张的局势,呼吸居然也微微带喘,不时有冷汗顺着鬓角落在对方肩上。
一直穿过墓园再走不久,前方果然如提摩西所说有一片茂密树林。林中幽深寂静,除了风声鸟啼虫鸣,就是偶尔来自远方一声长长的野兽嗥叫。
最终,一条横穿树林的长河阻住了他们的去路。河水深不见底,显然不适合淌过去。两边也望不到河流尽头,看来他们的逃亡之旅已经到了终点。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了。」文森特喃喃道,突然毫无预兆地从马上跌了下去。
克劳狄大吃一惊,连忙下马跑到他身边。他侧躺在草丛中,身体有些痛苦地蜷曲着,长发混着汗水贴在他苍白的脸颊,竟是凌乱的。
当克劳狄瞥到插在他背上的四支利箭时,不禁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一直凉进肺里,凉透了四肢百骸。
身后箭头飞驰如麻的情形掠过脑海,这才猛然明白提摩西那时的惊呼,与后来不计后果的牺牲。
他一直都带着箭伤与自己拼死前进的吗?这个笨蛋……
仿佛有无形的利爪一下下撕扯揪心,剧痛难当。远处的兽嗥,竟像在悲泣呜鸣。
微颤的手拨开粘在对方脸上的头发,克劳狄低声问:「有短剑吗?」
文森特的双眼因痛楚而眯紧,气若游丝地答:「靴筒里。」
克劳狄连忙探手摸去,果然抽出一把匕首。扳过他的身体让他头枕自己大腿趴着,抑住手掌的哆嗦,小心为他将箭矢露在皮肤外的一部分割掉。
初步工作完成,接下来就该把肉里的箭头拔出来再包扎,然而,克劳狄已经做不下去了。
迷药作用加上之前的剧烈活动,令他的手脚沉重酸疼,眼前的景象也时而产生重影,凭他现在的状况如果勉强拔箭,极有可能杀了已经失血过多的文森特。
什么都做不了,想救的人也救不了……这种无助的深深悲凉,快要将他撕咬得支离破碎。
背后那道疤,事隔多年,竟在此时又开始痛了。
「抱歉,文森特……」他颓丧地捧住脸,声音微弱,痛苦不堪,「我无能为力……」
「已经够了。」文森特缓慢挪身面向他侧躺,淡淡地说,「幸好是你。如果是提摩西那笨小子,说不定已经直接把箭给我拽出来。」
文森特脸上血色尽失,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此刻在月光的包围下竟似乎渐渐变成透明。
克劳狄难受地按住他冰冷的面颊:「痛吗?」
文森特咧咧嘴角:「不痛的是死人。」
「……你这笨蛋。」克劳狄喉咙一梗,骂了这句后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森特叹息。因为箭伤,胸腔的每一活动都会让他痛楚万分,所以这口气他叹得极轻极轻。
包住对方徘徊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无声笑道:「是不是不舍得我死?很心疼吧?」
该否认,还是承认?
茫然的克劳狄做不出回应,眼神闪烁,漾着凄凉。
只知道,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在面前死去。真的不想。
「那,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文森特当他默认,轻轻地问。
「什么要求?」
「若我不死,与我并肩作战,拿下罗马。」
「……」
回应只有,冗长的沉默。
心痛,阵阵绞着克劳狄酸涩的胸口。
还在犹豫什么?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就是无法点头?是不甘心屈于人下,还是害怕信任之后,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阴谋算计的闹剧?一剧落幕,他的人生,他曾经拥有的信任和温暖,也跟着落幕。
面对他的缄默,文森特眼中泛起莫名的悲伤。
「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我吗?」
此时在心痛的又何止是一人?
他嘲弄地低笑起来。渐渐地,笑声越放越长,笑里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