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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的眼神这么悲伤?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询问,他却只是沉默、悲伤地凝视着她。
陵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坏人了?可霍成君杀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还这样看着我?为什么?
“小姐!”
“不要走!陵哥哥!不要走!”云歌悲叫。可他的身形迅速地远去、消失,她心底再多的呼唤都化作了虚无。
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无限疲惫地问:“什么事情?”
丫鬟的声音带着颤,好似被云歌的悲叫给吓着了:“老爷派人来接小姐回府探
亲,说是家宴,想小姐回去团圆。”
“知道了。”
丫鬟硬着头皮问:“那奴婢帮小姐收拾包裹?”
云歌仍呆呆地闭着眼睛坐着,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丫鬟小声说:“小姐,姑爷已经同意了,您若想去,马车随时可以出发。”
云歌突然问:“如果一个人,以前看着你的时候眼底都是温暖,也很开心,可突然有一天,他看你的时候充满了悲伤,你说这是为什么?”丫鬟凝神想了会儿,迟疑着说:“大概是我做错了事情,让他不开心了。”云歌喃喃说:“我没有错!他应该明白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也许他不开心,只是因为你心里不开心;他难过,只因为你心里是难过的;他觉得你做错了,只是因为你心底深处早已认定自己错了。”
云歌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正立在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想来他是因为霍光的事情,随丫鬟同来的,只是站在屋外没有说话。
他的唇角紧抿,似乎很漠然,注视着她的墨黑双眸中却有无限悲伤,竟和陵哥哥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云歌心中陡地一颤,跳了起来,随手拿了件披风就向外走,丫鬟忙赔着小心服侍云歌出门。
到了霍府,霍光居然亲自在外面迎接。
面对霍光的厚待,云歌淡淡地行礼问安,客气下是疏远冷漠。一旁的丫头都觉得窘迫不安,霍光却似笑得毫无隔阂。
因为云歌的来临,宴席的气氛突然冷下来。霍光笑命霍禹给族中长辈敬酒,众人忙识趣地笑起来,将尴尬掩饰在酒箸杯盘下。
霍光看云歌没带行李,知道她肯定坐坐就走。寻了个借口,避席而出,带着云歌慢慢踱向书房。
他一面走,一面指点着四处景物:“看到左面的那个屋子了吗?以前是主人起居处,你爹和你娘就住在那里。”
“那边的草地以前是个蹴鞠场,你爹喜欢蹴鞠,常叫人到府里来玩蹴鞠。可别小看这块不起眼的场地,当年的风流人物都在这里玩过,有王爷、有将军、有侯爷,卫太子殿下也来过很多次,不过你爹可不管他们是王还是侯、几只鼻子几只眼,脚下从不留情,那帮人常被你爹踢得屁滚尿流。”
霍光眼前浮现过当年的一幕幕,语气中慢慢带出了少年时的粗俗爽快,眉宇间竞有了几分飞扬。
云歌身上的冷意不自觉中就淡了,顺着霍光的指点,仔细地看着每一处地方,似乎想穿透时光,看到当年的倜傥风流。
“这个书房是你爹当年办公议事的地方,格局大致没变,只摆放的东西变了。那边以前放的是个巨大的沙盘,你爹常在上面与你娘斗兵,还赌钱了,究竟谁输谁赢,我是一直没搞明白,好像你爹把整个府邸都输了。”
“斗兵?和我娘?”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么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将军们商议出兵大事时,你娘都可以随意出入。这个书房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给你娘用的,现在我用来存放书籍了。”
云歌突然间觉得这个书房无限亲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还能感受到爹娘的笑声。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翘,笑了起来,一直压在身上的疲惫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念头,她是该离开长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离开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越来越清晰,在脑中盘旋不去,云歌的手轻搭在墙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着她,眼中有无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顶别人的好几生,在庙堂之巅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在江湖之远能纵横天地、笑看苍生。有生死相随的妻子,还有曜儿和你这般的儿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无憾!”
云歌看到他斑白的两鬓、苍凉的微笑,第一次发觉他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多岁,好像肩头的疲倦随时会让他倒下。虽然心中有厌恶,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叔叔的一生也波澜壮阔,辅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几次力挽狂澜,将一个岌岌可危的汉朝变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稳,叔叔也会青史留名。”
霍光让云歌坐,他亲自给云歌斟了杯茶,云歌只淡淡说了声“谢谢”。
“我想大哥并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如何评价是别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样,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评价我,我的确希望能留名青史,可这并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为霍光最在乎权势,其实这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云歌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我想边疆再无战争!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汉的稳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泪去换!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来,朗声说,“权势算什么玩意儿?只不过是我实现这一切的必经之路!没有权势,我就不能为所欲为!只有鼎盛的权势才能让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轻徭役、薄税赋,良田不荒芜;才能做到国泰民安、积蓄财富;才能修兵戈、铸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铁骥万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虽然身着长袍,坐于案前,可他说话的气势却像是身着铠甲,坐于马上,只需利剑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马蹄就可踏向胡虏。可在下一刻,他却又立即意识到,他再权倾天下,再费心经营,仍只是个臣子,能令剑尖所指、铁蹄所踏的人永远不会是他!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他眼中的雄心壮志渐渐地都化作了无奈悲伤。他笑嘲着说:“‘太平若为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大汉的男儿都该面目无光才对!”
云歌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惊闻乌孙兵败的时候,重病到卧榻数月,他并不是在装病教训刘询,让刘询明白政令的执行还离不开他,而是真的被刘询的刚愎自用气倒了。他谨慎一生,步步为营,却被刘询的人毁于一夕,其间伤痛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这一刻,她开始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亲流着相似的血脉。
霍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眼中的情绪立收了起来,又变成了那个镇定从容、胸有成竹的权臣:“这些话已将近三十年未和人说过,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间……让你见笑了!”
云歌将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热茶,双手奉给他:“叔叔身体康健,手中大权在握,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完成心愿。皇上虽然刚愎了一些,但并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对先帝刘彻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实现武帝刘彻未完成的心愿——安定边疆、四夷臣服,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气气九泉下的刘彻。我想只要君臣协心,叔叔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霍光接过热茶,顾不上喝,赶着问:“你说的可是真的?皇上一直表现出来的样子和你说的可不符,他总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样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虽然年年给匈奴称臣进贡、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其实比在武帝手里要好,我一直以为皇上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云歌说道:“叔叔聪明一世,却因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涂了。皇上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表现得越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让。”
霍光呆呆发怔,一一回想着自刘弗陵驾崩后的所有事情。半晌后,痛心疾首地叹道:“没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驱策他人,最后却被一个小儿玩弄于股掌间。”
云歌正想说话,听到外面仆人的叫声:“娘娘,娘娘,您不能……”
门砰地被推开,霍成君面色森寒,指着云歌说:“滚出去!霍家没你坐的地方,你爹当年走时,可有考虑过我爹爹?他倒是逍遥,一走了之,我爹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长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长安树了多少敌人……”
霍光断然喝道:“闭嘴!”冷厉的视线扫向书房外面立着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烟地全退下,有多远走多远。
“云歌,你先去前面坐会儿,等叔叔处理完事情,再给你赔罪。”
云歌无所谓地笑笑,告辞离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叔,您多保重!”
出书房后,走了会儿,忽然觉得身上冷,才发现匆忙间忘拿披风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风上的花样是刘弗陵亲手绘制,命人依样所绣,自然要拿回来。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我是宁要云歌这个侄女,不要你这个女儿……”
“……你说是我的亲生女儿?”霍光的笑声听来分外悲凉,“……亲生女儿会帮着刘询刺探老父的一举一动,通知刘询如何应对老父?亲生女儿会用利益说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
“……既然你和刘询如此情投意合,爹不拦你……我霍光只当从没生过你,从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声音时高时低,云歌听得断断续续。她如中蛊一样,明知道不对,却轻轻地贴到屋檐下,藏在了阴影中。
屋子里传来哭泣声:“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却被霍光打开。她悲伤羞怒下突然吼起来:“爹爹可有当我是女儿?可曾真正心疼过我?爹爹装出慈父的样子,让女儿在刘询和刘贺中选,等试探出女儿的心思后,却偏偏反其道选了刘贺。还有大姐,爹爹当年对她许诺过什么?结果是什么?你让女儿怎么信你?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刘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声音突然断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好一会儿后,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响起:“爹爹,女儿已经知错!求爹爹原谅!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后才开口,低哑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你走吧!我没做好父亲,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儿。”
咚咚的磕头声,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却再不开口。
吱呀一声,霍成君拉开门,捂着脸冲出了书房。
云歌软软地坐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到无一丝血色。
“爹爹究竟隐瞒了我们多少事情?”
“爹爹说刘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长安城外的山上种的是什么?”
“刘弗陵的病……”
他们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话,竟然不顾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断她!
云歌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似乎前面就是无底深渊,可她却还要向前走。
当年暗嘲上官桀养了个“好儿子”,如今自己的女儿、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霍光失望、悲伤攻心,坐在屋里,只是发怔。忽然听到外面的喘气声,厉声问:“谁?”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云歌立在门口,扶着门框,好似刚跑着赶回来,一面喘气一面说:“我忘记拿披风了。”
霍光看她面色异样,心中怀疑,微笑着说:“就在那里,不过一件披风,何必还要特意跑回来一趟?即使要拿,打发个丫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