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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