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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 ‘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
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
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
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
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