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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战败,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象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
“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
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