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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声顿时小了起来,小到李曼姝再也听不清什么了,她正好也喝完了粥,便站起身往门外走,想不到一眼就望见了八角楼,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昨天她总算面对媒体倾诉了苦难。从刚刚听来的反应看,她的举动是受人欢迎的。凄风苦雨了一辈子,八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人生的一次壮举,这要感激死去的老伴吗?他临终的时候叮嘱李曼姝不要把人生的委屈闷在心里,是他的这句话促成了李曼姝的中国之行。当然,她的壮举更多来自女记者郭婧那里,李曼姝发现中国的记者特别具备爱国的情怀,像郭婧这样的资深记者,已经有很多的物质享受,何必再去做颇费心思的事情呢?然而郭婧似乎总在跟自己过不去,她在超越一种现实。
李曼姝在返回小区的路上买了一张报纸,她想看看自己在媒体上究竟是怎样的,当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太婆出现在李曼姝的眼前时,她几乎不相信报纸上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谁知道她的童年是在那么一种尊贵的生活中度过的,想到自己曾经的格格身份,李曼姝又觉得八角楼带给她的耻辱应该永远埋在自己的肚子里,它毕竟有辱祖宗啊!
此刻,用一句成语来形容李曼姝的心情最妥当不过了,那就是矛盾重重。她怀着这样的心情返回郭婧居住的小区,她行走的步子很慢很慢,她好像有意识这么慢地行走,报纸被她卷成筒握在手中,她把自己的历史也卷起来了,现在李曼姝极不愿意再翻看这一段历史,就像尚未愈合的伤口要撕开撒盐一样,那会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疼痛,李曼姝在行走的有限区间想回忆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诸如她的手包被找到了,她可以很快离开这里去更远的老家,她的老家,还有她的什么亲人吗?或者哈哥的亲人们?她猜想能续上近枝的人都很少了,毕竟几代下去了,她只要闻一闻那里的气味也就足够了。
想到哈哥,李曼姝的头不由一阵眩晕,在她生命的晚年,哈哥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明朗,即使在韩国,那一个接一个的失眠夜晚,也都因哈哥身影的晃动而使她难以走进梦境,这次她一定要到哈哥的坟上看看,她的童年是在哈哥的呵护下羽毛丰满的。
叶玉儿小的时候,白天看哈哥打猎,晚上又看哈哥缝旗袍,她觉得这很不可思议。打猎是男人的事情,叶玉儿多次听阿玛说男人要勇猛顽强,她觉得哈哥在猎场上就是这样的男人。可是一走进了庭院,特别是晚上在灯下,哈哥又操起了针线,他缝制的旗袍让额娘赞不绝口,甚至说哈哥的手艺胜过家仆中的所有女红。
起初,叶玉儿只是感到好奇,渐渐地她就发现哈哥是人世间难以寻觅的奇人,她要永远跟哈哥生活在一起,永远穿他缝制的旗袍,吃他打来的狍子。
一天晚上,夜很深了,所有的虫子都闭了嘴。叶玉儿起来小解,她推开木门,天上繁星密布,跟这繁星对应的是哈哥房间里的灯,叶玉儿忍不住奔了过去,她从窗上晃动的影子猜测哈哥正在做旗袍,额娘也喜欢穿哈哥做的旗袍,哈哥一年四季都断不了手中的针线,叶玉儿有点恨额娘,额娘过多分配给哈哥活计,哈哥怎么可能跟常人一样按时熄灯。
哈哥没有关门,叶玉儿轻手轻脚溜到哈哥身后,她试图吓哈哥一跳,哈哥就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说: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将来身体长不高啊!
叶玉儿一下子跳到了哈哥面前,看着他手中的布料说:哈哥为什么不睡觉呢,哈哥就不想长身体吗?
哈哥说:我的精神在我的肚子里,我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我不会生病,有佛保佑呢。我这样做事,哪一天就会把佛感动了,佛会悄悄为我按上一千只手。听说过千手千眼佛的故事吗?
叶玉儿摇头。
哈哥将针线捌在自己的胸前,靠着身后的橱门说:从前啊,有一个孝顺的女子,她的老母亲生病了,她四处求医讨药总也治不好。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她遇上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就向白胡子老头诉说自己的苦恼,白胡子老头说:你母亲得的是怪病,要把她亲生女儿的眼睛和手掌割下来熬汤喝,她的病才会好呢。
孝顺女儿回家就把自己的眼睛和手掌割下来煮汤给母亲喝了,母亲的病果然好了。不久,佛知道了这事,孝顺女子感动了佛,佛便赐给她一千双手,每个手掌心又长了一只眼睛,孝顺女子也成佛了,叫千手千眼佛。
真有这事?叶玉儿睁着一双疑问的眼睛。
哈哥一笑说:这是神话传说,不过哈哥还是相信。
叶玉儿偎在哈哥的肩上说:哈哥这么辛苦地做事是不是也想感动佛呢?佛会给你一千只手吗?
哈哥说:我不要一千只,我只要一百只就够了。
叶玉儿有点不甘地说:哈哥有了一百只手,就不会留在我们家做事情了,我就看不到哈哥了,我要告诉佛不给你一百只手,可我到哪里找佛呢?
哈哥将叶玉儿的小手拉进自己的衣袖里说:找佛比找叶玉儿容易多了。
叶玉儿好奇地问:那为什么?
哈哥说:佛就在你我的心中。
叶玉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说:哈哥胡说吧,我怎么看不见佛呢?
哈哥亲了一下叶玉儿的小脸说:只要你心中有佛,时间久了,你就会看见佛了。
那我能看见千手千眼佛吗?叶玉儿问。
哈哥想了想说:那要问你阿玛了,千手千眼佛早就被咱们的老祖宗塑在一座寺庙里了,这座寺庙距我们这里很远,远隔千山万水,如果去那里,必须准备车马和干粮,要走几天的路程呢。
叶玉儿无限向往地说:那我去跟阿玛说,让他带我们去看。又说:哈哥,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哈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叶玉儿不依不饶,一定要哈哥告诉她来由,哈哥只好说:我祖上的祖上去修过那座庙,再也没有回来。
叶玉儿也学着哈哥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哈哥说:小小年纪,千万别“为赋新诗强说愁”啊。
叶玉儿打量着哈哥,她觉得哈哥给予自己的不仅是狍子肉和旗袍,还有古体诗,她的情绪偶尔会被诗情感染。
……
李曼姝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猛抬头,小区已经近在眼前,记者郭婧正向她招手,李曼姝暗喜,心想手包一定找到了。
我远远看见李曼姝走来了,想起昨天她在八角楼的哭泣,内心难免一阵伤感,这个表面看似平静的老女人,竟然拥有那么一段不平凡的经历,而那种残酷的环境居然没把她摧毁,经过数十年漫长的岁月,她依旧健康地活着,可见生命的顽强有时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我本来想立刻把手包还给李曼姝,免去她内心的那份担忧,可又怕她拿到手包就会离开这座城市,而八角楼作为历史文物的命运至今还不确定呢。
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把手包还给李曼姝。
谁知李曼姝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的手包找到了没有?
我急忙打岔说:我们报社的总编还有本市政协、人大、侨联等单位的领导正准备见您呢。
我见他们干什么?无亲无故的。李曼姝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您说得也对,可您现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新闻人物了,您上了报纸,成为二战时期历史的见证人,方方面面的领导总要有所表示吧。我在一旁作着解释。
会不会帮我找到手包?我真急死了,要知道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呢,我的签证日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李曼殊着急地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一边带她往屋里走,一边掏钥匙。可李曼姝纠缠着她的手包不放,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唠叨,我的耳朵都要被磨出老茧来了,我只好停下步子说:您老真不必着急,您已经是媒体上的人物了,只要政府出面,十个手包也能找回,我保证完壁归照,不会误了您的事情。
李曼姝总算不吭声了,但从她的眼神看,仍是将信将疑。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李曼姝大约在中午被约见,并由报社出资请吃一顿饭,这是我跟总编建议的,对于李曼姝这样饱经战争摧残的人来说,理应受到礼遇和尊重。
趁这间隙,我要好好化妆,顺便也给李曼姝化化妆。
进了房间,迎面就是一片阳光,我的房子坐北朝南,太阳一出来就会贪婪地呆在房间里,直到它非走不可的时候。现在阳光正盛,骄阳给了我怡然的心情,应该说这样好的心情还有一半来自李曼姝,她的指认使我感觉自己无形中又为本城的历史增添了真实的一笔,而一个记者能在城市的细微之处做一点应该做的事情总算体现了一种良知。
李曼姝进了房间就开始翻看报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不该承认这事,你看我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要是韩国人看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慰安妇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耻辱已经在我的肚子里埋了一辈子了,想不到回到中国还是把这不该说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正在换衣服,听了这话,感觉李曼姝处在一种很矛盾的心理状态,而且是非不明,于是我说:您老是二战的牺牲品,慰安妇是被日军强迫去做的,并不是您的本愿,您在二战期间所受的摧残,是战争狂人强加给您的,这么屈辱的历史您埋在肚子里不说,那么后人怎么认识战争的残酷呢?要知道历史有时候会有一种惊人的重复,人类如果没有一种教训的参照,往往会陷入非理性的疯狂。
李曼姝一直认真地听我说话,等我停下来,她很仔细地打量着我说:郭记者,跟你说句实话吧,让我佩服的女人不多,你是让我很佩服的一个,说话能说到关节上。听你这样说,我对自己昨天的行为又不后悔了。
我笑了,心想:真是个老小孩呢。但表面上我没表现出对她的丝毫不满,李曼姝这一生遭受的蹂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对八角楼的指认也是为了昭示后人别再陷入人性的扭曲、战争的疯狂,所以她的现身说法被我私下认定为壮举。
见李曼姝的情绪正常起来了,我趁机说;来,马上要去见方方面面的领导了,我来为您化妆吧。我拿出化妆盒。
化妆?李曼姝敏感地问,脸上呈现一种奇怪的表情。
对,化妆,将您妆扮得有精神一点。我打开化妆盒,让李曼姝挑选口红的颜色。
李曼姝扫了一眼便说:你这化妆品是韩国货,韩国的化妆品市场特别发达,产品几乎占领了东南亚市场,韩国人对化妆品的消费也很厉害,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出门买趟菜都要把嘴唇涂抹一下,这是韩国人的习惯。但我从来不化妆,我只是爱干净。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看着李曼姝。
李曼姝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是个特别喜欢化妆的人,小时候,我的额娘总在椭圆的化妆镜前抹胭脂涂口红,她的头发油光锃亮,额娘往头发上抹一种杏仁油,味道香极了。额娘让我学着她的样子化妆,说我们老祖宗就喜欢化妆,化妆是满族女人的传统。这样悠然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的家园就被倭寇给毁了,我被掠进八角楼……在那非人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化妆?有的慰安妇喜欢化妆,她们把手里仅有的钱都购买了化妆品,我就在心里嘲笑她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为此我还跟一位日本来的慰安妇打过架,这个日本来的慰安妇并没觉得自己献身八角楼是一种耻辱,反倒感觉那是一种荣光,为战场的勇士们慰安的荣光,所以每次慰安之前,她都要浓妆艳抹打扮自己,她说要让大日本皇军在她身上得到最至高无尚的快乐。她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