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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爷,你是怎了,成了这样,遭劫了?”
西帮商号驻外人员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间,除了许可回来奔父母大丧,那就再没有告假回乡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这样能干的老帮,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够了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终于又苦熬过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来了,却发现大有异常。
先是捎来信说,赶在四月底,总要到家。今年,总要在家过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过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来。晚七天,就晚七天,误了端午,就误了吧,人平安回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男人回来,那才要过三年中最大的节日!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十六年,可这只是第五次把他等回来,也只是第五回过一个女人的大节日。她对自己的男人是满意的,一万分的满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样精明,更会温暖女人,叫你对他依恋无尽!十六年来,这个男人还给家中带回了越来越多的财富。现在由她长年撑着的这个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户了。一个女人,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也就是他那五个假期,五个半年。就是这金贵无比的半年,还要扣除路途来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总是遥远的码头,关山无限,风雨无限。他把多少金贵的日子,就那样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个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来,也只是两年半,仅仅是两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两年半夫妻!余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对男人的思念,回忆,祈祷,企盼,绵绵无尽,凄苦无比,那是比十个十六年还要漫长啊!
一个三年比一个三年变得更漫长了。
他终于回来,又忽然离去,这个男人一次比一次变得不真实了。他仿佛从来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种想象,一种梦境。在真实的长夜里,永远都是她孤苦一人,独对残月,独守寒床。
“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多少次想对他说,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挣什么银钱了,我们就厮守着,过贫贱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冲出空房,顶着残月,听着狗叫,踏上寻夫的旅程。你驻的码头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寻到你!
但男人终于又回来了,第五次又回来了,那就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场梦吧,也要先紧紧抓住这场梦。
还是那个俊美、精明,会温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们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没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劳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来温暖你吧,我已经成了一团烈火,你再不回来,我就把
自己烧干了。男人,男人,我来温暖你,我来温暖你,你也是一团烈火吧?
他也是一团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又等了你三年,这归来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邱泰基在外的风流事,姚夫人已经听到过一些传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几个驻外老帮,故意散布给她听的。她不想轻信,他要真有这事,字号为什么不管他?但在凄苦的长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样了。她哭泣,愤恨,叫长夜有了波澜。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后来,她也想开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种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凄苦。现在,男人已经按时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贼心虚,心觉有愧吧。
没良心的,我就装着不知道。
姚夫人已经把男人的反常宽容了。
第二天,男人被老东家请去,这本也有先例。只是,这一去就是彻夜不归。姚夫人估计,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号,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里。给老东家请去,还能出什么事!
但在那一夜,她始终没有放下心来,一直谛听着,希望有男人晚归的动静。什么也听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长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从西安回来。昨夜相拥到的温暖,依然是她的一个梦吧。辗转难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这样火急被老东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归,联系起来疑心过。但她想象不出男人会出什么事。
老东家和大掌柜,真会因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撵出字号?撵出字号,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贫贱夫妻。
姚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会这样脱形失神,像整个换了一个人!
“你是遭劫了,还是叫绑票了?”
男人神情恍惚,什么也不说。
姚夫人惊骇不已,死命追问了半天,邱泰基才说:“什么事也没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没有寻回家,在野地里醉倒了。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醉酒,不会这样。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不是糊涂的女人,男人这种样子,分明是把魂灵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把他的魂灵摄去了?她死活问不出来。
邱泰基很难把数日来发生的一切,告诉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只几天工夫,就跌入绝境,他怎么能说出口?
对于西帮商人来说,已经做到驻外老帮这个位置,一旦被总号辞退,或者被东家抛弃,他的前程也就几乎断送了。像邱泰基这样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庄辞退,肯定会有其他的大票庄聘用的。但无论他另就谁家高枝,也永远是外来户,永远被视为“庶出”。西帮商号的从业者,从一般的伙友,到那些身当重任的领庄高手,几乎都是“亲生”的。都是从十四五岁入号学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练就才干,露出头角,建功立业,当然更铸就了对商号的忠诚。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号特殊徽记的人生过程,很难过户到新的字号。邱泰基这样能干,但他熬到驻外老帮,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轻生命所作的铺垫,做十年老帮所建立的功业,都是很难过户的。尤其是晋商所独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经作价入股,每个账期结账,都能分得十分可观的红利。可他一出号,自己的身股也便化为乌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价值,都要一笔勾销了。
“身股”,又称“劳股”、“人力股”,它与“财股”或“银股”相区别。那时代的西帮商号,差不多都是实行这种由“财股”与“身股”组成的股份制度。“财股”,就是东家投资于商号的资本金,“身股”则是商号的从业者,包括总经理、大掌柜,直到一般伙友,他们以自己的劳绩、功绩入股。“身股”与“财股”同等,分红利时,一份身股与一份财股,所得是一样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亏,不像“财股”,亏盈都得管。但是,财股可以抽走,身股却无法带走。你一旦离号,身股也就没有了。
天成元票庄,有康家的财股二十六份,德新堂占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占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为号内数百多员工所分别享有。身股最高的,当然是大掌柜孙北溟,他拥有一份。总号的账房、协理,京师、汉口那种大码头的老帮,他们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伙友,要在号内熬够十年,又无大的过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这种由劳绩换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过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绩。
西帮商家都以四年为一个账期,也就是四年才结一次总账,分一次红,论一次功。所以你即使总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积二十年之劳绩、功绩,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但这五厘身股,也够了得!
天成元票庄一向经营甚佳,四年一个账期下来,一份股的红利常在一万两银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两银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数百两。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帮将之称做“辛金”,以辛苦之“辛”当头,也是与“身股”制有关。票号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点辛苦钱而已。初驻外的伙友,虽能以掌柜称之,一年的辛金也不过几两银子。要想多得,就要创建功绩,获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为大户,全靠他这不断增加的身股。他在号内号外,商界官场,江湖故里,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全靠顶着这几厘身股。
拥有身股,在晋省被俗称为“顶了生意”。一个山西商人,在字号“顶了生意”,无论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举,跳过龙门,顶了功名一样。
邱泰基在天成元顶到的功名,已经仿佛一方大员。一旦革职,那将永不叙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会不菲,但功名不会给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从头开始去熬,恐怕也难以如愿了。
何况孙大掌柜说,他犯了西帮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岩做派,谁家还敢再重用他?
早过而立之年,却要去重做一个无功名、吃干辛的普通伙友,他还有何颜面立于同侪中!
半生功名,就这样毁于一旦,号内号外那些一向嫉妒于他的同仁,将会何等快意!
还有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挚交,他们又会怎样耻笑他!
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突变。中断了他在商海里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进程,那实在就是摄走了他的魂灵。何况这系于魂灵的人生进程,又是那样羞耻地被中断了。
在失去了魂灵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没有忧郁多久,就想到了死。
只是这死,也不是很容易。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来的财富,已经把自家的宅院建设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难寻到僻静的一隅,可以从容去死。在这偌大的家宅里,雇用了太多的仆人!他们无处不在,仿佛专门在看守着他。这也是他太爱浮华的报应。夫人本不想要这许多仆佣,她说,光是调教这许多下人,就要劳累死人了,真不知谁伺候了谁。可他坚持大户要有大户的排场。现在好了,你想死也难得其所。
尤其是夫人,对他看守更严,简直是时刻不离左右。每一次久别远归,她虽也是这样,依恋在侧,不肯稍去,但都不像这回,看守之严,简直密不透风。她多半已经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寻死。
“夫人,我不是太绝情,是太对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别家字号做一个吃干辛的老跑街,你怎么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变卖家产,那不是对你的大辱吗?你就放了我吧。”
可夫人怎么会放他!
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丢失了,他居然不能寻得一死。
十天后,天忽然大热,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断往茅厕跑。因跑得太频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每当他如厕,总跟着个小仆,名为伺候他,实是看守他。昨天,他对小仆说:“你可搬个板凳来,放在厕外。我肚里要来得太频,就在厕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厕时,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为歇歇。你也跑累了。”
小仆果然搬了板凳来。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没有疑心。
今天午时前,他如厕时,对小仆说:“我觉肚里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机歇歇吧。”
炎热的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