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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晋省风气既是儒不如商,一流人才都投于商家门下,日升昌这样如日东升的商号,自然也是藏龙卧虎。雷履泰为日升昌总理,俗称大掌柜,他之下,就是协理,俗称二掌柜。他的二掌柜叫毛鸿,也是有大才的人。创业时候,他全力协助雷履泰,出谋划策不少,当是有功之臣。可事业初成,雷履泰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惟我独尊,颐指气使不说了,凡稍涉权柄的事,就不许他趋前插手。这当然使毛鸿日益不满。两人的明争暗斗,也日渐多起来。
有一回,雷履泰得了重病,需卧床将息,却不肯离开字号回家静养。凡重要号事,仍要扶病亲自处理。毛鸿一眼就看出,雷履泰如此鞠躬尽瘁,实在还是怕别人染指号权!
于是,毛鸿就去拜见了财东李箴视,不露痕迹地进言说:
“雷大掌柜对东家,那真是鞠躬尽瘁了。近日病得下不了地,仍不肯回家疗养,早图康复,照旧日夜操劳号事,不惜损伤贵体。雷掌柜是日升昌的顶梁柱,东家怎么舍得如此不加爱护?”
李箴视在此前,已听说了雷履泰正抱病料理号务,现在经毛鸿这样一说,更觉该去劝一劝了。李东家很快来到柜上,慰问一番后,就对雷履泰说:“雷大掌柜不可操劳过甚!我家生意再当紧,也不如大掌柜贵体当紧。我看在号中疗养,诸多不熨贴,还是回府上放心静养吧。”
雷履泰听了,心里自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但当时什么也没说。李东家走后,他就坐车离开字号,回了家。
没过几天,东家李箴视又亲往雷履泰家中探视慰问。进了门,就见雷大掌柜依然在伏案写信。李东家拿起几张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函,都是吩咐日升昌驻外埠分庄,尽快结束业务,撤庄回晋。
李箴视慌忙问:“大掌柜,你这是为甚?”
雷履泰平静地说:“日升昌是你李家的生意,可各地分庄是我雷某安置的,我得撤回来交待你。两相了结后,东家还是另请高手吧,我得告退了。”
李箴视一听,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顿时给吓傻了。雷掌柜一走,哪里还会再有日升昌!他一慌张,不由得就给雷履泰跪下了。
“雷大掌柜,这是咋了?”
“日升昌为我一手张罗起来,刚有眉目,为世人看重,就有人想取我而代之。那我就让开,他留,我走。”
“雷大掌柜,我们李家对你可从来没有二心呀!你千万不可听信闲言碎语。我们不靠你,还
能靠谁?大掌柜真要走,那日升昌也只好关门歇业!”
听这样说了,雷履泰才把东家扶起来,说:“我也知道东家对雷某不薄,但有人成心居间挑拨,长此下去,我也不好干呀!”
李箴视就再三明示:“日升昌就只交给雷大掌柜一人领东,别人不能插手!”
从此以后,李东家对雷履泰更倚重无比,言听计从,不敢稍有怠慢。雷履泰对毛鸿自然就越发冷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将他“挂”起来了。在这种情形下,毛鸿只得告辞出号。
那时票号初创,是新兴产业,想办者多,会办者少。听说日升昌的二掌柜辞职出来,许多想开票号的财东商家都争着聘请。这种意外的局面,叫毛鸿大受鼓舞,被雷履泰排挤出号的失落感一扫而空了。他稍作权衡,就选中了财力雄厚的蔚泰厚绸缎庄。
蔚泰厚的财东,是介休的大户侯家。绸缎庄又是那时比较显达的行业。蔚泰厚创业经久,分号遍地,已是很显赫的大商号。所以,它才有了改组票号的雄心,欲与日升昌争夺新财路。毛鸿应聘后,蔚泰厚即将他任命为票号总理,即大掌柜。受此知遇之恩,毛鸿当然要竭尽所能,压一压雷履泰的日升昌。
毛鸿新组票号,使出的第一招,是改组不改号。蔚泰厚是老号,大号,本就信誉好,名声大。所以,毛鸿不学雷履泰,废西裕成,立日升昌,而是依旧沿用了蔚泰厚的老字号名。这省得重创牌子了,蔚泰厚的老客户,也便于兜揽过来。用现今的话说,就是继承了老字号的无形资产。
毛鸿使出的第二招,是在改组蔚泰厚后不久,又说服财东,将蔚泰厚的几家连号,蔚丰厚、蔚长盛、新泰厚等绸布庄,也一并改组为票号,形成蔚字五连号的强大阵容。
再一招,就是将这蔚字五连号的五家总号,全都设在了平遥城。蔚字号的主要财东,本是介休的大户侯家,将五大新票号一齐移师平遥,显然是要同雷履泰的日升昌唱对台戏。
雷履泰做派霸道,日升昌的伙友大多惧怕他。毛鸿借此从日升昌挖走了不少人才。类似的手段,自然也不免使用。
总之,毛鸿出山之后,真有些身手不凡,几招下来,就在新兴的票业界掀起了惊涛大浪。雷履泰虽与毛鸿交恶更甚,但他还是能从容应对。两位高手这样不断过招斗法的结果,是使新起的票号业,迅速发展起来。双方都说势不两立,可偏就是双强两立到底了。日升昌,蔚字五连号,一直都是西帮票商中的巨擘。
雷毛之间的争斗,如果是发生在官场宦海,那是必然要有一个你死我活。天下官场归一家。无论是争宠,还是邀功,是尽忠,还是献媚,都是要狭路相逢的。谁得逞,谁失意,要由同一个主子来裁定。所以,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雷毛二位幸在商海,就是把擂台设在平遥一隅,那也是海阔天空,斗智施才的空间太大了。西帮票业初创,也幸亏由此雷毛二公争斗着启幕,使这一金融行业有了竞争的活力,也成全了许多竞争的规矩。
当然,雷毛之争,使平帮两大号长期失和,难免有无谓的损失。雷履泰的霸道,也影响到日升昌的号风。那一块“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金字招牌,高挂在国中三四十个水旱码头,铺面豪华,做派高傲,小生意不做,小商号不理,全可见雷履泰的遗风。毛鸿的大器大才,也使蔚字号中大掌柜的地位至高无上,财东倒黯然失色了。
票号经年既久,领东者不断易人,又有祁县帮、太谷帮的兴起,平帮两大号的对立,本已趋于平淡了。但在光绪二十四年,蔚泰厚新任了一位大掌柜,由此又掀起了新波澜。这位大掌柜叫毛鸿瀚,与开山大掌柜是远房本家。可他却更像是雷履泰式的人物,爱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有些霸道。只是,他的器局和才干并不杰出。霸道没有大才压底,那是更可怕的。所以,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对他们这位毛大掌柜也头疼得很。
相比之下,日升昌现在的老总,倒还开通一些。它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才敢巧为应对。
5
那日,梁怀文没有去芦草园会馆见同业,倒真如李宏龄所言,是为避开两头作难。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户部福建司的一位主事,那日正要约见他。这位主事刘大人,与梁怀文一直有交情,所以也不好推辞。
那时代,中央户部设有十四个司,分管各省的钱粮财税。司的长官是郎中,其下是员外郎,再往下,才是主事。所以主事也不是很高的官员,但他往往很管事。所以,西帮住京的那些老帮们,也很巴结这些人。
刘大人传来话,要见见梁怀文,那自然不是在衙门里见。喜欢在哪里会见,彼此都清楚。
那日午前,梁老帮就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往前门外韩家潭,给一家“相公下处”打招呼:
订一桌七十二两银子的海菜酒席,以作夜宴。
韩家潭一带,就是京城俗称的八大胡同,为后来青楼柳巷聚集的地方。不过在先时,这一带原是“相公”的领地。相公只是伶童,即戏班中扮演旦角的男童。大清有律法,严禁一切官
员嫖娼狎妓。京城那班骄奢腐败的权贵名士,就转而戏狎“相公”,并以此为一种公开的雅兴。那些走红的相公,其住所,即所谓相公下处,陈设极其精美雅致,酒席也非常排场讲究。所以,西帮那些京号老帮拉拢官吏,就常在这种“相公下处”。陕西巷、韩家潭,又是其中更上等的地方。
到光绪年间,北来京师的江南妓女,已渐渐挤入八大胡同了。她们大多藏身在一般的茶馆酒楼,上等人不大去。“相公下处”,仍为高雅排场的消遣处。不过,情形已在变化,狎妓之风在京城官场正暗中兴起。相公下处,也在做两面文章。
做了会面的安排,梁怀文猜不出刘大人此来的意图。与户部这些属吏往来,大宗的事务,当然还是交割承汇的京饷。刘大人此来,是否与朝廷禁汇相关?或许,是有别的事?在往常,户部各司里的郎中主事,不时会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库款,暗中存入票号,以图生一点利息。现在,户部正库空支绌,大概也不会是为这种事。那刘大人是不是他自家手头支绌,又想用钱?
傍晚,天色还大亮的时候,梁怀文就先乘轿来到韩家潭。他所选中的这家相公下处,外面不甚招摇,连一块班头的名牌也不挂,大门紧闭。不过,他刚落轿,就有男奴出来伺候了。才一进门,贵妇一般的领妈,也慌忙迎出来。这是财神爷来了,当然不敢怠慢。
这是一所两进五开间的大四合院,庭院清旷,轩窗宏丽。被恭恭敬敬让进客厅后,奴仆就围了梁老帮忙腾起来,递手巾的,扇扇子的,捧烟袋的,上茶的,一大堆。梁怀文有些发胖,来时出了一身汗,这时也只是顾喘气,没多说话。
领妈就问:“梁掌柜今儿来捧我们,不知还请了哪位大人?”
梁怀文懒懒地说:“来了谁,是谁,小心伺候就是了。”
客厅里,一色都是旧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家具,连立着的六扇屏风,也是嵌云石屏,屏中是石纹自然形成的山水。满眼石头,倒还给人一些清凉的感觉。
梁老帮喝了口茶,就问领妈:“听说陕西巷已经有挂牌的妓寮?”
领妈说:“没有的事吧?一挂那种牌子,我们这儿不也成下三烂地界,有头脸的,谁还来?”
“哼,有头面的,又有几个是爱干净的!爱干净的,谁来这种地界?”
“梁老帮就是太爱干净!”
“我们字号有规矩。”
“朝廷更有规矩,可那些贵人们谁听呢!”
“叫他们都守规矩,你们吃喝甚?”
“也不用说我们!你们西帮呢,吃喝什么?还不是成天撺掇那些权贵,叫他们坏朝廷的规矩?”
“你倒看得毒辣。我是给你出主意呢,现如今在京城官场,爱捧相公、挂像姑的主儿,眼看着稀少了。捧江南姑娘早暗中成风,你们也该换块牌子吧?”
“这样不就挺好,换它做甚?梁老帮请来的,总还是顾些头脸吧?我们面儿上照旧,进到里头,想捧谁还不是由你?捧像姑,捧姑娘,由你。”
“我看是行市要变。能明着挂牌,何必藏着躲着?再说,姑娘顶着像姑的名,不伦不类,哪能红起来?”
“有人还偏喜欢这么着呢。”
“看生意行市,我不比你们强!听不听由你。”“我们哪能不听梁老帮的!今儿来的贵人,也是要捧姑娘吧?”
“我不管,来了你们问他。”
不久,刘大人也微服赶到。一番客套过后,刘梁二人进入一间僻静的秘室。
梁老帮先说:“刘大人今儿出来,是只想聚聚,还是有见教?”
刘大人就说:“我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