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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爷说:“本老爷也着急得很!恳请各位谋一良策。”
吴大掌柜说:“洋教分明是要羞辱太谷商家!太谷拳乱发端,在城北水秀村。要惩罚,该先在水秀征用田亩做洋鬼墓地。水秀之后,生乱的地界还多呢,哪能轮到孟家花园?”
孔庆丰说:“将洋鬼埋在太谷最出名的花园中,那不是成心羞辱全县?首当其冲受辱的,便是徐大老爷!”
吴大掌柜说:“听说发丧的时候,徐大老爷也得披麻戴孝?大老爷是朝廷命官,岂能给洋鬼戴子孙重孝?”
徐老爷说:“文阿德此项要求,本官还未答应。”
吴大掌柜说:“决不能答应。官府答应了,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从命。这是背叛祖宗,辱没家门啊!在下宁可不做领东大掌柜,也不能去给洋鬼披麻戴孝!”
孙北溟也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去给洋鬼披麻戴孝,何以面对子孙?真躲不过,孙某告老还乡就是了。”
孔庆丰说:“一二日之内,我即起身赴西安去了。为伺候朝廷回銮,我得坐镇西安庄口。”
徐老爷又慌忙说:“各位这不是要本官的脑袋吗?披麻戴孝一事,本老爷真还没答应。我也是上有祖宗,下有子孙呀!还望多献良策,共同应对洋人。在太谷没有商界捧场,本官真也得挂冠而去了。”
孔庆丰说:“洋教也是看准了商界,非要重辱我们不可!”
徐老爷忙说:“我们共谋良策,共谋良策!”
三位大掌柜早看出来了,这位大老爷应对他们的只是满口软言虚语,什么都应承,什么也不做主。或许他真是一样也做不了主。所以,也没再多费心思,略作陈说后,就告退了。
从官衙出来,孔庆丰又邀吴、孙两位大掌柜来志诚信小坐。计议良久,仍无好办法应对。官府指靠不上,仅靠商界自家,实在也难以左右时局。庚子辛丑两年,西帮商家一再陷入这种无可奈何的困境。洋枪洋炮惹不起,受了数不尽的劫难后,眼下是连小小的公理会也惹不起了。
现在,这三位大掌柜,对去年义和拳民何以会一夜之间就席卷城乡、灭洋怒气何以会似燎原
烈火烧起来,也能理解了。洋教名为替上帝行善,但其在华料理俗务,实在是太霸道,太贪婪,太爱做断子绝孙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吴大掌柜就问孔庆丰:“你说要躲到西安去,是吓唬县太爷呢,还是真有此打算?”
孔庆丰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日就动身。”
吴大掌柜就说:“那我步你后尘,到山东走走。”
孙北溟说:“你们一走了之,把东家撂下受辱?”
孔庆丰说:“东家想东家的办法。”
吴大掌柜说:“我叫了少东家一道走。”
孙北溟说:“我老了,只好就近躲到南山,避两天暑吧。”
6
商界的一切努力,果然是白辛苦了一场。六月十七,县衙发了布告,文阿德提出的那几款,款款都白纸黑字爬在上头了:赔款两万五,霸占孟家花园,全县重孝公葬。末了还有一款:省洋务局奉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山西巡抚岑大人谕令,凡有抗阻查办教案者,严惩不贷。
此布告发布前后,孔庆丰、吴大掌柜以及另几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也果然悄然离开了太谷。
孙北溟没有走,只是在布告出来后,去了一趟康庄。
见到康笏南,他提了孔庆丰几位大掌柜外出避辱的事。康笏南便说:“大掌柜你也该出去躲躲吧?”
孙北溟说:“那老太爷跟我一搭出去寻个凉快地界,避几天暑?”
康笏南笑笑说:“想避暑,你去,我留下给洋鬼送葬。”
“你这是不叫我走?”
“没那意思,只是我这张老脸也不金贵了。”
孙北溟一听康笏南这样说,不敢再多劝:老太爷分明不主张躲避。于是说:“要躲,我也早走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天成元反正得出人。”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三爷留他吃饭。席间,三爷听说曹家账庄的吴大掌柜竟也躲走了,就问:“曹培德呢?他走没走?”
孙北溟说:“吴大掌柜原先倒说过,要跟少东家一搭走。可近来听说,曹培德还常进城来走动。”
三爷就说:“那孙大掌柜你也出去躲躲吧,字号声誉不能玷污。”
孙北溟笑了,低声说:“老太爷不许我走。”
三爷便说:“到时托病回家住两天,也成。字号不用再出人,我去顶杠。”
孙北溟说:“三爷正当年呢,不能去受这种羞辱。我老迈了,老脸也厚了,三爷不用多操心。”
三爷说:“大掌柜脸面,就是天成元脸面!到时还是托病躲一躲吧。”
孙北溟说:“三爷能这样说,老夫更感惭愧了。字号的事,三爷就不用多操心了,我们想办法吧。”
三爷说:“那就托付给孙大掌柜了。”自去年冬天他与孙大掌柜发生不快以来,这算是两人最融洽的一次小聚了。虽大辱临头,两人还是小酌得颇为尽兴。
送走孙大掌柜,三爷就想一件事:曹培德不走,却将吴大掌柜放走,用意为何?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此次大辱既无法逃避,那就先保全字号,东家出面顶屎盆子?
三爷留心到城里做了打听:果不其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凡没走的,都在悄然做躲避的准备。他就赶紧先去了天盛川茶庄,吩咐林大掌柜出去躲一躲。林大掌柜说,他也正好要往湖北茶场去,那就早动身了。
三爷再到天成元劝孙大掌柜时,孙北溟只是笑笑说:“三爷放心,到时我自有办法,反正躲过披麻戴孝就是了。”
三爷就问:“大掌柜有什么好办法?”
孙北溟说:“三爷就不用操心了。”
三爷也不好再问,不过心里倒是放心了一些。
跟着就传来消息:公理会已经雇了民夫,开始在孟家花园挖墓筑坟,而且要挖三十多座!
福音堂教案中,遇难的洋教士不过六人,连上八名一道遇难的本太谷教徒,也只十四人。多余的那些墓坑,要埋葬谁?
后来打听清了:在汾阳教案中遇难的公理会教士教徒十七人,也要葬到太谷的孟家花园,而且还是和太谷的洋鬼一道发丧、下葬!太谷也没欠了汾阳洋教什么,为何竟把死人都埋过来?惟一的理由,就是文阿德在汾阳也传过教。
听到这消息,太谷各界对文阿德更是恨得牙根都痒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太谷各界还得给汾阳的洋鬼们披麻戴孝!
三爷本来决定了,为了保全自家字号的名声,到时就出面披麻戴孝一回。这已经忍让了一万步,竟然还不行?还要给汾阳的洋鬼当一回哭丧的子孙?这不是逼人去做义和拳吗?
一股怒气冲上来,三爷要飞马去见车二师傅。四爷闻讯,跑来拦住了他。
四爷说:“三哥,不敢义气用事。到时,还是我去吧。你也该到外地巡视生意,眼不见为净。”
三爷说:“如此重辱,怎么可能眼不见为净!四弟你去给洋鬼戴孝,就不是辱没康门了?”
四爷说:“朝廷都受了重辱,我们岂能逃脱?祖训不与官家争锋,此时也不能忘的。”
三爷说:“唉,既如此,那还是由我去顶杠吧。”
四爷说:“不必争,还是我去。三哥宜赶紧外出。”
三爷说:“我出面,既是财东,又可代替字号,一身二任。”
四爷说:“一人出面,哪能交待得了官府?我以东家出面,字号不拘谁再出个人,也就对付过去了。”
三爷说:“字号去顶了这个屎盆子,在外埠码头还能立身吗?字号不能出人!”
四爷说:“我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行?”
“什么主意?”
“大膳房有个老厨子,不是长得很像孙大掌柜吗?到时候,就叫他披了孝袍去顶替孙大掌柜,不就得了?”
三爷真没有想到,老四竟也会谋出这样的办法!洋教欺负人如此决绝,真叫好人也学坏,把哑巴都逼得说话了!
“四弟,露不了馅儿吧?”
“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谁能看清谁?”
“叫下人顶替,也是担着天成元的名誉。”
“我们不会将偷梁换柱的故事,偷偷散布到外埠码头吗?”
“四弟,你这办法成!”
不料没几天,天成元就传来消息,说孙大掌柜外出途中,忽然从轿里滑落下来,现已卧床不起。
三爷听说后,赶紧跑到城里。见了孙大掌柜,他却朝自己笑呢。三爷这才明白了,大掌柜是在演苦肉计。忙说:
“大掌柜这么大年纪了,为字号名誉,还得受如此苦痛!没有伤着筋骨吧?”
孙大掌柜哈哈一笑,坐了起来,说:“四爷,我要真从轿里滑下来,岂不弄假成真了?我们只是瞅了一个周围没人的机会,虚张声势闹腾起来,然后一路叫嚷得令市间知道就是了。我连轿也没有下,哪能伤着身子?”
三爷听后也笑了,说:“还是大掌柜足智多谋!见大掌柜不肯外出躲避,四爷都着急了,已经为你谋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哪想大掌柜倒先演了苦肉计!”
孙大掌柜忙问:“怎么冒名顶替?”
三爷就说了老四想出来的办法。
孙大掌柜听了就说:“四爷这法子甚好!早说出来,也省得我这样折腾了。”三爷说:“还是大掌柜这办法省事。”
孙大掌柜说:“城里知道我孙某是出不了门了。可到时字号还得出人吧?”
三爷说:“那再找个像二掌柜的下人去顶替?”
孙大掌柜说:“四爷之法倒叫人开了窍。也不必东家府上派人,更无须像谁不像谁,到时不拘谁吧,字号派个伙友去应差就是了。”
三爷问:“不拘谁都行?”
孙大掌柜说:“可不是呢!”
三爷还是问:“为何?”
孙大掌柜说:“四爷不是说了吗?到时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脸前再遮一块哭丧布,谁能看出是谁来!”
三爷说:“此法虽为四爷谋出,还是大掌柜才看出妙处!”
孙大掌柜忙说:“三爷巴结老夫做甚?”
三爷的确是用了心思让孙北溟高兴,于是两人商定,到公葬那天,就由四爷带一位字号伙友,去孟家花园应差。
辛丑年六月二十五,即西洋公历1901年8月9日,在西帮重镇太谷县,破天荒举行了一次西洋式的公葬公祭。但上至知县,下到普通乡民,最多的是商界名流,却被强迫披戴了中国家葬中最重的孝服,参祭送葬!
商家名流中,像康家那样捣了鬼的虽然不少,但受辱的羞耻岂可洗刷得了!
后来传说,太谷首户的当家人曹培德,这天也是挑了一位体貌相仿的家仆,披挂了重孝,赴孟家花园冒名顶替的。但曹家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的耻辱,也依然流传了下来。
孟家花园也从此成为美国公理会的一块飞地。孔祥熙因协助文阿德有功,太谷教案了结不久,即随文阿德去美国欧伯林大学留学去了。六年后,孔祥熙学成归来,就是在这处孟家花园开始创办西洋式的铭贤学校。所谓铭贤者,并不是铭记孔孟圣贤,而是铭记埋葬在此处的美国公理会洋教士。民国年间孔祥熙发达后,忽然又要脱洋入儒,曾亲往曲阜续写“孔子世家谱”。但他并未念及孔孟圣学的一脉相承,想过要退还孟子之后的这处孟家花园。可见,孔孟之于孔祥熙,也常常只是一件饰物罢了。当然,这是闲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