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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就毅然决定不再往前走,立马返回太谷。汝梅当然有些不情愿,但见父亲不容分说,也只好默然了。也幸亏她早催促,来到了杭州!
返回上海,三爷与戴老帮说起来,戴老帮也是惊叹不已:这位老夫人心性开通,体格也好,怎么就忽然得了这种病?应该无大碍吧?
沪号的孟老帮,已张罗了几种昂贵的西洋药物,托三爷带回。他也是拣吉利话说,但隐约露出的一种暗示,三爷还是觉察到了:“这位老夫人,不会像前头那一位吧?”前头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时,四下里都议论:老太爷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爷不敢这样想,可孟老帮的暗示还是将一种不祥之感扯了出来,挥之不去。
匆匆离开上海,赶到汉口时,家中已发来急报:老夫人病重,告三爷速归。陈亦卿老帮感叹时,竟也无意间流露了与孟老帮相似的猜疑:老太爷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这种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号间流传开了?三爷越发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爷的命相就真是那样可怕?但愿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离开汉口后,都是旱路,三爷还是日夜兼程往回赶。其时,已处处可见明媚春景。尤其南地的新绿,经水气洇润,格外鲜嫩,又格外饱满。汝梅初见,真是迷恋不已。可父亲对此简直就视而不见,只是一比一天忧愁。所以,汝梅独览春景,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老夫人的病情,居然也叫父亲这样牵挂?
汝梅忽然想起为老夫人画像的事。她就问父亲:“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三爷说:“我们走时还好好的。”
汝梅说:“我看,早就病了。”
三爷瞪了她一眼,说:“你胡说什么!”
汝梅就小声说:“去年刚入冬,我就看见请了画师,给老夫人画像。”
三爷说:“画像哪能挨着害病!不是也给你画了一张吗?”
汝梅更小声说:“给老夫人画的那幅,尺寸跟前头几位老夫人的遗像一般大小……”
“汝梅!”三爷呵斥了一声。“你净胡说些甚!”
汝梅并不害怕,依然小声说:“爹,你听我说。”
她就把凤山尼庵所见,前老夫人遗像上那颗美人痣,以及老太爷的莫名冷淡,都说给了父亲听。她看父亲听得愣了神,以为相信她了。但父亲听完,还是拉下脸来,严厉地说: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娃们似的,净胡思乱想,编些吓唬自家的故事?”
汝梅想分辩,父亲喝住了她。一路上,父亲就再不许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亲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在我们这种大户人家,你别想什么都知道。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用刨根问底。在我们康家须这样,日后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户人家都这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逼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逼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叹一声,动了情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强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父亲大人,我当孝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爷竟也跟着跪了说:“六弟幼年已做过一回孝子,这一回,由我来尽孝吧。我料理家政无能,老夫人重病期间也张罗无方,临了多尽一份孝,心里才能稍安……”
三爷赶紧顺势也跪了,说:“我常年在外跑动,平日已很少尽孝,老夫人重病期间,我依然南下未归,连病榻前的一声问候也没送达,就由我来尽这最后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长
,又长于四弟、六弟,也理该由我尽孝的。”
显然,老太爷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三爷以下居然都愿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有理,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动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说:
“都起来吧,老夫人知道你们这样仁义,也能瞑目了。都起来吧。”
老夏忙说:“争了半天,到底谁当孝子呀?”老太爷就问:“老夏,你看呢,谁该当?”
老夏说:“叫我看,三爷与老夫人年纪相仿佛,六爷年少居后,四爷似相宜些。”
三爷忙说:“我并不比老夫人年长……”
老太爷就说:“我看,老三想尽孝,就成全他吧。再说,老四张罗丧事也太劳累。老六能有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来吧。”
老太爷做了这样的裁定,别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选了三爷,当然是因为三爷在外间更显赫。由显赫的三爷为老夫人打头扶灵,会为康家赢来更多赞誉吧。而在三爷心底,他也是甘愿这样送别这位老夫人的。
照阴阳先生写定的出殡榜,须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殡。
三爷既为孝子,也就挑头扛起了祭奠、守灵,尤其是接待吊客的重担。吊客除了亲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户和祁太平的大商号,终日络绎不绝。送来祭席,都只能在灵前略摆一摆,赶紧撤下:后面的祭席还等着呢。送来的祭幛,更是层层叠叠挂满了灵棚。凡有吊客来,三爷都得出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营生。好在三爷体格健壮,又心甘情愿,倒也没有累草了。
辛丑年的春天,旱象依然严重,祁太平一带已集聚了许多外乡逃荒而来的饥民。听说有大富之家办丧事,纷纷跑来求乞。康笏南听说了,就发话说:
“赶紧支起几处粥棚,凡来的,先发二尺孝布,再进粥棚尽饱喝!”
康笏南还吩咐四爷:一锅粥下多少斤米粮,出锅后舍出多少碗,要给他们一个定例。按定例,亏了米粮的,咱给补;余出米粮,就得骂他们!既做善事,就得圆满。支了粥锅,你又越熬越稀,那图甚,沽名钓誉?
四爷当然是连声答应。
康笏南似乎还不放心,三天两头的,总往粥棚跑,亲自查看粥熬得够稠不够稠,掌勺的给人家舀得够满不够满。时常还亲手掌勺,给饥民舍粥。所以,他一出来,饥民常常跪下一片。
这倒是康家以往治丧没有过的景象,一时也流传开了。
5
杜筠青醒过来时,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习惯地呼叫杜牧。她只是觉得头脑异常沉重,意识也甚迟钝,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身上却软得厉害,手脚有感觉,没有多大力气动弹。不久就支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知道饿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过。但那人是谁,吃喝了什么,仍没有意识到去分辨。
就这样,杜筠青不断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不断持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记忆也多起来。有一天,她终于呼叫起杜牧来。
但应声而来的,却不是杜牧,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杜筠青从来没见过这个满脸皱纹的村妇,就问:“你是谁?”
村妇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问:“夫人,有甚吩咐?”
“你快把杜牧给我叫来!”
村妇显然不知杜牧是谁。杜筠青这才将目光移往别处:她这是躺在什么地界?这不是老院那处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顶这样低,也没吊顶棚,椽梁都清晰可见……
“我这是在哪?”
村妇仍不搭话茬儿,只问:“有甚吩咐?”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这是在哪?”
村妇没说话,慌忙出去了。不久,进来一个人,杜筠青认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着老太爷的那个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过来,能认出人来,很叫人高兴。”
“老亭,我这是在哪?”
“老夫人,你还记得吧?过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医名药都不顶事,眼看就不行了。记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记起来了。是呀,她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现在,她还没有死?
“老太爷见请医先不顶事,就赶紧请来一位深谙河图命相的老道。人家问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说今岁老夫人行年值星罗,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黄纸牌位写明‘天官神首罗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灯九盏祭之,还须请老夫人移出旧居,另择吉地暂避。这里,便是由道士选定的吉地。”
“我来此几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