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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天杰”的含义是明确的。马鬃山、黑戈壁,原来本属于甘肃的“安西道”,敦煌也是。其实在清代很长的时期内,连巴里坤甚至乌鲁木齐都属于“安西道”。我马上联想到黑喇嘛的“标准像”上面的文字:“任籍甘肃安西。”
显然,黑喇嘛死了许多年之后,还有人专门来探访过遗迹,并铭志示感。这一切必然是人的意志的体现。那些组成文字的青黑色石头的大小基本一致,应该是特意捡拾或制作的,那片滩地的地面如同刚做了美容——面膜,与附近相比无疑细致平整得多,特别是,青黑色的砾石是一块块嵌入大地,不可动摇,几乎像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样,决不是随意摆放。在附近方圆数公里的范围中,大地上到处随意散布着青黑色的砾石,只有这一带反常,仿佛有人特意先清理了砾石,再重新组织了文字。
我们必须走了。应我的请求镇上特意为我们组织了一个座谈会。专门邀请的老人们已经在马鬃山宾馆等着我们。而且,今天我们要赶到新疆的哈密。这是哈士纶走了30天的路途;这是斯文·赫定宁可让担架抬着,也要奔赴的目的地。
《黑戈壁》七(2)
返回镇上,在宾馆的前庭,几个了解情况的老人讲述了有关黑喇嘛的往事。当然,目前肃北马鬃山镇的居民中,没有见过黑喇嘛的,也没有经历过有关往事的人了。黑喇嘛在世时,拉铁摩尔、哈士纶穿越时,斯文·赫定两次路经时,马鬃山,甚至整个黑戈壁都没有定居的人,被视为“无人区”。除了黑喇嘛和他的部属。
85岁的蒙古族老牧人达西,为我们作了介绍:
八九十年前,黑喇嘛丹毕在明水占山为王,外蒙古每年都有人来朝拜他,将他尊为高于活佛的“加拉曾”(坚赞),部属们都称他“诺颜”(王爷),“乎图克图”(能转世的人)。他的影响越来越大,因此外蒙派人来刺杀他。丹毕手下有500户死死追随他的牧民,他的队伍有300人,就在碉堡山建立了营寨。每年来朝拜他的外蒙古牧民相当多。一天来了四个人,拉着骆驼。说是其中一个的了传染病,不能到营寨里朝拜,就请丹毕离开了堡垒到路边前来为他看病——当时喇嘛都附带为人看病。在摸顶时,一个“病人”用力刺死了丹毕。刺死丹毕之后还割下了他的头颅,将他的残躯草草埋葬在营寨北边的红柳包之下。他们的援兵一把火焚烧了营寨,火熄了还拆了几天。过了不久,他们又来挖开了墓穴,但其中已经没有尸体了,怎么找也没有下落。他死后,他的部属一些跑到了阿拉善右旗,另一部分则跑到了南山,都没有回外蒙。成了零星的土匪在附近出没。
达西讲述时,我和小邹(邹明华)匆匆记了要点。达西讲完,我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我想找到两个马鬃山:肃北马鬃山与额济纳鬃山的联系。当然,我是指对黑喇嘛的评价。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往往是不可推移的生死恩怨。
座谈会后,娜镇长亲自送我们上路。
离开马鬃山,越走越荒凉。在穿越荒漠时,只偶尔遇见过零星车辙迹,但马鬃山始终伴随我们,给了我们遐想的高度。
我只要求在一个地方停了车,其实不是为了方便,是因为在附近的地面上见到了羚羊的足迹。足迹走成一列,显然那是属于它们专有的小路。地势一直在抬升,我们的视野也一直在抬升。我认准明水(地图标出的明水)应该在我们的上方。
这一路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困难可言。什么也不缺,路出奇的平坦坚实。与新疆的沙漠戈壁之行相比,这简直是一次秋游。我一再想到斯文·赫定在《丝绸之路》中写的坎坷路途。与赫定相比,我们的问题不是出在车的车况与零件上,而是出在了人的精神状况上。我想到了另外一次探险,那时1992年的穿越和田河。费了那样大的周折带的饮用水,有的人就是要用来洗脚,只是因为他在家里每天习惯了。这本来都是不应该出的问题——你干什么来了呢?所以,问题在于组织者,明明不应该将“业余”与“专业”混在一起。混了,就必然出现是照顾业余,还是遵重专业的问题,叫你做两难选择。
中午时分,到达了明水。远远看去,路边有个由生土夯筑的巨大的建筑遗迹。应该就是斯文·赫定在《丝绸之路》一书中写到的明水古城。
其实,除了古城目前在明水还会见到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原来计划在这儿吃午饭,因为据说这儿距离肃北马鬃山只有80公里,地图上标明,明水是一个居民点。至少应该有道班吧?可明水除了古城,还有一个边检所,此外没有居民,没有路边的小食宿站。原来计划在此午餐,只有作罢。
在明水边检所办了手续。用了快一个小时,可却没有吃上饭。有人责备:为什么早餐时不在马鬃山镇要一些馍馍饼子。我的难处是,马鬃山的早餐,是镇上请客,娜镇长说什么也没有收饭钱。我怎么好意思白吃完再要路上带的干粮?我未曾把没有吃饭的地方当作问题,因为这在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毕竟野外考察呀。再说,其实每个车里都带着在额济纳买的食品,有巧克力,有饼干,有糖,还有水果。可不管怎么说,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应该向团员们道对不起。
必须承认,一到明水我的思路就没有停在吃饭上。我一直在思考观察明水的古城。这个古城,近年来从未见提及。1934年,斯文·赫定从这路经,作了短暂停留。
在《丝绸之路》中,赫定说道:
(在明水)贝格曼发现一座汉代古堡,里边是一个边长80英尺的正方形结构。外面有七八座20英尺高、底座直径为17英尺的烽火台,看上去很敦实。北面的建筑物由一道长49英尺的低矮防御墙保护。南面是一条自然沟壑形成的壕沟。四周的地上可以找到汉代惯用的根据弓的不同尺寸而大小、形状不同的铜制箭头。
我在附近看到了零星的箭头、陶片。粗浅地看,应是汉唐期间的。斯文·赫定说是汉城,显然是根据贝格曼的意见。
这个贝格曼,绝对不能忽视。他是“居延汉简”的发现人,当年“居延汉简”与“敦煌文献”,被并列为“20世纪重大考古发现”。抗日战争前夕,北京(北平)即将为日本人占据,这批汉简(包括“华夏第一笔”)被运到美国,保存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大陆解放后,美国将它还给了台湾。同时,他还是“小河”第一个科学发现人。他在中国西部发现了成吨的文物,从新旧石器到纸木文书,无所不有。发现“小河”后,他一直不顺利,二次大战期间瑞典是中立国,1942年,他死在瑞典。我曾说,他是个“一生只做了一件事”的人,那就是在中国西部作了八年考古探险,这是打一次战争的时间。1927年加入西北科学考察团时,他刚刚从大学毕业。24岁。他的毕业论文是关于研读中世纪的北欧海盗秘密铭文的。这个论文得到了老师的一致好评。可那些学问他是一点也没有用上。他的工作范围,是中国西北的荒漠。他只属于中国西部。至今,在瑞典的百科全书一类的资料里,就找不见他的名字。几个月前我曾对瑞典驻华公使说过这个事,他半信半疑地马上就抱出来一本厚厚的大书,查了半天,摇摇头说:还真是这样。
《黑戈壁》七(3)
当然真是这样,因为我在10年前就查过了。
我们在编译“西域探险考察大系”“探险与发现”等丛书时,专门收入了贝格曼的《新疆考古记》与《考古探险手记》。
……我注意到,在明水,风似乎小多了。在黑戈壁,你几乎感觉不到风,因为你随时都在风的裹挟中。我突然想起,七八年前与一个年轻的妈妈在马莲井对我说,她曾在明水住过。她提到有个城堡,但她说是马仲英时期的。我一直以为黑喇嘛的要塞在明水,这是依据之一。
这无疑是个古城,不是现代城池,至少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古城当年一定是坐北朝南,一条小河似有若无、时断时续地从城南流过。我看第一眼的直觉是,这条小河实际是一条护城河——运河,它流经的区域,如今像一个沼泽。与其他的护城河不同的,是它只负责防护城池的南方,北方应该是防守者的重点,却见不到河流的踪影。古城基本上可以看出轮廓,但它与许多同时期(两汉)、同用途的建筑并不相同。城墙厚得不成比例,几乎像一个高高的台基。紧紧依着城墙,是几个十余公尺高的巨大土丘,应该就是斯文·赫定所说的烽火台。可烽火台干什么要离城墙如此之近呢?烽火台在西部见得多了,从汉至清可以说就没有一处是这样的格局。这涉及烽火台是为什么而建,所以,这个“破格”绝不是偶然的。在城的北面,有两道低矮的土墙,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挡马”,可它离城墙确实是太接近了,起不到挡马的作用,而且两道之间近得就像是一个拐了两道湾儿的死胡同。它显然是为了阻挡骑兵而建。
这个古城给我的直观感觉,是“过度防卫”。可是……可是在这西面濒临山脉、东面连接戈壁的兵家必争的要冲,在这西部的旷野,为谁、有什么必要作这样的防护措施?我仔细研究了《考古探险手记》中贝格曼画的“明水遗址平面图”,百思不得其解。实际在我之前贝格曼肯定也感到奇怪。但是他是训练有素的考古学家,他在中国西部作了长达8年的野外考古调查,他见过的比我多得多。
贝格曼这样介绍自己的见闻:
在额济纳河和哈密中间的明水,我绘制了遗址的平面图,并采集到以前从未见过的汉朝类型的青铜箭头。遗址看起来最终是由方形围墙围成,不太规则,边长约22米。在它的外围,还有一个方形围墙,边长约55米,外围墙外部有五座烽燧,西、北各两座,东侧一座。城堡南面有个小深沟,北面是低矮的双层城墙,可能城墙当年曾把整个要塞围住。甘肃和新疆之间的界限离明水不远,大概这里在汉朝期间设有一个边卡。如果没有设卡,明水城一定被用做去新疆的路上的前卫要塞。
问题不在于它是不是要塞——它当然是,而是我们不明白费那样大的力气、在这样一个地方建筑一座“皇城”式的要塞,有什么必要。反正明面上的理由我都想过了,没有一个真正站得住脚。实际可以与明水古城类比的,是黑戈壁上的那个“固若金汤”的黑喇嘛的“碉堡山”。两个军事建筑时隔两千年,一个在黑戈壁腹心地带,另一个在黑戈壁的西边。它们牵动我思索的一致之处,到底在哪儿呢?
等待办手续时,有个在附近转悠的人要卖给我一些箭头,我用30元,买到一把箭头,他说都是在这个古城以及附近找到的。他还说,在那——边(他指着南边)发现过“万人坑”,尸骨净是缺胳膊断腿的。明水古城四边都是湿地,但南侧(我们停车的一侧)似乎原来是一道渠沟。这就是贝格曼提到的那条“河”。
办好了边检手续。我们即将继续前行。下一站将是著名的星星峡。有人(也许是赵丽雅,也许是王筱芸)指着明水西南的山脉对我说:“你看,那儿也有几个碉堡。”
我仔细遥望西面的黑黢黢的山脉,随口说:“奥,那时30年代马仲英建的炮楼。”刚说完,我就知道说错了。那不是现代的遗迹,那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