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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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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里意外得不能出声。

“一点都不错,光绪皇与珍妃的故事他也许全知道。”晓敏轻轻的说。

范里深深吸一口气。

老伯再次转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捧着茶盘。

范里连忙伸手接过茶杯,老伯笑笑朝她们点点头,像是完全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范里已对顾晓敏五体投地,很明显,晓敏认识老伯已有一段时间,并且时常来采访他,对老人和善,对朋友一定不赖,范里庆幸无意中结识好朋友。

老伯开口了,“你们都来听我讲故事?”声线相当稳定清晰。

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说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们改天再来。”

晓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辞,一方面范里听得出神,根本不愿意离开,见晓敏推她,才呵一声站起来。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经没有牙齿。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谈话声,是房东梁太大与一位陌生男子,对白用粤语。

他问:“老伯吃过饭没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还不错。”

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看到两位妙龄女客,不禁一怔,随即客气的问:“两位是谁?”

晓敏也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剑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晓敏答:“我们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这样一来,辈份奇高,变成该名男子的高祖辈了,晓敏尴尬地答。

她抬头看看范里有什么反应,非常意外,光线虽然暗,她发觉范里短发外的耳朵已经烧红透明。

晓敏何等聪明,即刻知道这是因为陌生男客的缘故,也加紧打量郭剑波,果然,该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潇酒,最可爱处是他的笑容。

晓敏也笑,“我们正打算告辞。”

“顾晓敏。”那男生想起来,“梁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你正在做一个报告是不是,你在访问老伯。”

老伯在一旁说;“她们爱听故事才真。”

郭剑波送她们到门口,“有空再来。”

梁太太对她俩说:“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来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几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点恍惚,站在梨花树下,半晌没有开步走。

晓敏看着她笑,“是不是,跟着我,便可以结识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晓敏故意调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门来的。”话题指到郭剑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这样大的震荡,大抵不是全部因为一个百岁老人的缘故吧。

范里连脖子都涨江,过片刻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老伯?”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敏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敏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敏,晓敏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敏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敏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日见到晓阳,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敏:“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阳嗤一声笑出来,“晓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毛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敏一怔,晓阳真是个老妖精,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敏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阳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敏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腰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敏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日终于写完了。”

晓敏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性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敏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敏,当然你是例外,但晓阳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阳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敏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快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敏提高声音,“小阳,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阳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敏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阳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阳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阳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贱夫妻,我全知道。”

积蓄快用光,两夫妻却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绝说“阁下没有当地经验”,人人不肯给新移民机会,新移民过了十年也还是新移民,哪来的当地工作经验。

终于本来从事银行业的晓阳下个狠心,跑去读半年书,考到张地产经纪执照,从此做楼宇买卖,当初一个月都做不到一单生意,晓阳的脾性就在那时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早出晚归,兼夹染上江湖习气,夫妻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女儿丢给一位唐人街过来的老太太照顾。

两年前晓敏的老板移民,晓敏无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给这个生意人,没想到他到了西岸一个电话把晓阳约出来,三天内就光顾了了百万地产,晓阳约抽到六个百分点佣金,身价立刻上涨,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说到太阳顾,大抵没有人不知道。

林启苏是工程师,凭着太太的关系,不致沦落到超级市场当柜格员,现在车门做旧屋修茸翻新转卖工夫,进帐非常好。

困难时期已完全过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复原。

晓阳越来越似生意人,绝少留家中,没事都要开着平治房车到市中心兜几个圈子。

晓敏这次来,见面几乎不相识,变了,全变了.姐姐眼内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东西最好全部扫开,唯一没有变的,是对妹妹的关怀,对晓敏来说,已经足够。

晓敏始终比较喜欢从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俪,反而比较松弛轻快,也没有那么市侩。

晓敏现时老觉得姐姐眼中只得符号,看任何东西.甚至是人,都在价格,最惨是她目光如炬,绝无错漏,所以经她估价范里,绝对可能是真的范里。

当下晓敏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阳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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