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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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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一日在街上遇到何文惠,他硬把我拉去喝咖啡。 

「干什么?」我问他:「要追求我?你省省吧,我对离婚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拖儿带女的,一份月薪要作三份用,赡养费已占掉一半,免谈。」 

他说:「大家老朋友,何必损人。」 

「我讲的可是老实话。」我面孔像铁板一样。 

「我想问问美莉近况?」他说。 

「更无稽了,若果不好,是否你会与她覆水重修?」我责问:「不见得你会这么伟大,问来作甚?」 

「她最近如何?」 

「还不赖,谢谢。」我说。 

「听说漂亮了。」何文惠说。 

我看看他,他也整齐起来,粉白色的维也纳衬衫,灰色西装。人们离婚之后落了单,失去那份安全感,便小心行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再度复出江湖,不容轻率。 

「你怎么了,你的春天可还快乐吧?」我问。 

「过得去,没有想像中的好。」他老老实实的答。 

「你的女朋友吧?」我问。 

「我们仍然在约会。」他答:「我的时间不够用,要抽空陪女儿,每天上班,还得照顾自己。」 

「活该,」我说:「钱也不够用,是不是?」 

「实不相瞒,每个女人都喜欢打电话追查丈夫的下落。」他苦笑。 

「你打算再结婚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的收入不够两个家庭开销,需要详加考虑。」 

「说来说去,钱作怪耳。」 

他不作声。 

「美莉开始习惯独身生活,也不是很开心,但可以适应,她是女人,愿意再结婚,只是她的要求比一般未婚女郎还高。」 

「独身有独身的好处。」他说:「回到公寓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觉,不必听任何人噜嗦。」 

「说得很是。」我说:「这一份自由使我情愿牺牲劳力去博取应得的酬劳,人到无求品自高,这是一般家庭妇女所不明白的,我既不向人借钱买褛买车,又不想人家替我做媒找到象,我无求于人,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捞什么好处,是以不必怕任何人,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我与美莉一向都很佩服你。」他说。 

「不敢当。」我叹口气,「美莉现在也明白了,你们的分居手续办好没有?」 

「全办好了,就等着离婚。」他低下头。 

「你对美莉有没有怀念?」 

「不是没有,但是不可能重修旧好,两个人的生活宗旨已不能同一步骤。」 

这时候一个少女向我们走来,何文惠为我们介绍。这个女孩子高大漂亮,而且很有书卷气,显然是他目前的新欢,我不认为何文惠不快乐,我觉得他很应该高兴。一个人若果快乐的时光多于痛苦,他还是快乐的人,一个人有什么可能时时开心呢? 

我心中也承认这个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何文惠,何文惠这个人一向对文学与艺术很有兴趣,而美莉却爱逛商店,以有面子打九折为荣,两人格格不入已有一段日子了。 

如今至少他可以在吵完架之后与这个女孩子讨论张爱玲与史葛费兹斯罗的小说,不失生活情趣。 

我陪着他们多吃一块蛋糕。 

那个女孩子气质很好,笑起来皱着鼻子,一副调皮相,然而非常娇纵,何文惠一副沉迷在爱河里的样子。 

大概美莉看到这种情形是要呕血的。 

我觉得人的感情益发难以捉摸,像何文惠,他居然又恋爱了,不可思议地,像一个少年人,他不顾一切,抛妻离子,为一个少女的笑脸。 

一个人怎么可以恋爱两次?什么地方来的精力?为什么何文惠没有内疚? 

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妻子被遗弃后要大跳大嚷:实在气不过,也顾不得风度了。 

我没有替美莉不值,事实上我为她高兴,人生苦短,转变可以丰富生命经验,一辈子守在单调的小家庭中,多么不幸,美莉籍这个磨炼机会可以求进步,突破她过去十五年的模式——不但每个人有这种机会,很多女人并不往乐观的方面想。 

很多女人觉得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离婚,生命就完了,一个「剧终」。事实不是这样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痛苦的过渡时期过去后,新生活就在眼前。 

我认为新的美莉一定会比旧的美莉可爱。 

这是真的。 

她跟我说:「我要开始「学」芭蕾舞了。反正女儿在学,我左右是接送她,不如跟着她学初级班,当健身运动也好,老师答应收我这个老学生。」 

真亏她想得出来,这表示她现在有思考能力,不再倚靠何文惠。 

其实何文惠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女人们惯性地依赖丈夫,有很多女人在离婚之后才发觉她们的丈夫其实不值一哂。 

美莉买了一大堆芭蕾舞「道具」回来,试穿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说:「我觉得我已恢复过来了。」 

「恭喜。」我说。 

「真奇怪,我没想到我会恢复元气,我以为我会死的。」她用手拍着胸。 

「你看国语爱情片看得太多了。」我说。 

「我想我的例子比较特殊,我不愁开销,没有职业的妇女恐怕要痛苦得多。」 

「所以我一向赞成妇女要就业,不可依赖家中的饭票。」 

「我还是很想念文惠,每次看见他,照样有冲上去掴他两巴掌的冲动。」美莉懊恼的说。 

我笑,「再过一段日子,他送上脸来给你掴,你也不再理会他了。」 

「真会这样?」她吃惊的问。 

「会的,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说。 

「就像陌生人?」美莉倒抽一口气。 

美莉的好处是她仍很天真可爱。 

「就像陌生人,无爱无憎。」我加强语气。 

「天呀。」她惨澹的说:「难怪你坚决不肯结婚。」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渐渐美莉工作加倍努力,因为她不用牵记家庭杂务,半年来加两次薪水,有升职的希望。 

她说这是她十年内第一次升职。 

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升职这种事。她有想过为「何家生一个儿子」,她承认,现在她也为自己的前途努力!不止是例冢的。 

我说:「如果你可以升职的话,要请喝香槟。」 

「啊,香槟是天天可以喝的。」她说。 

我说:「我最讨厌这种暴发户口气。」 

她笑。她现在是个簇新的人。 

她的小女儿有时不认得她,尤其是当她穿了牛仔裤的时候。 

我见到她娘家的人,她母亲说:「以前是何家的人,牢骚非常的多,一坐在娘家就开始诉说夫家的不是,弄得我们怪心烦的,现在离开之后,她也不大来,一来倒是高高兴兴,大吃大喝,我们反而很开心。」 

美莉装个鬼脸:「说出来有个屁用,没人同情我,说了也是白说。」 

她母亲打量她,「我看你呀,是真正的长大了。」 

美莉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她黯然跟我说:「破裂婚姻的烙痕,一辈子使人难忘。」 

我拍打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过后多久,她前夫何文惠与我商量有关他再婚的事。 

这么严重的事来问我,我倒不忍挖苦他。 

「你头脑清醒点。」他说。 

「老姑婆清心寡欲,自然是比你们醒觉。」我笑。 

「我打算再婚的原因是怕女友走掉。」他说。 

「哈哈!」 

「女权抬头之后,男人只好小心做人。」 

「恭喜,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他说。 

「孩子呢?」 

「我就是想把孩子领回来自己带。」他说。 

「你跟美莉商量过没有?」 

「有,她不答应。」 

「我看你也不必勉强,你们小俩口子生活不是挺愉快吗?多个小孩子干什么?美莉现在独身,少个孩子,她会很寂寞。」我想起来,「对了,我希望你不要逼着孩子叫你那位新太太为「妈妈」。」 

「我不会的。」 

「那叫什么?」我问。 

「叫名字。」 

「这还差不多。」我说。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何文惠说。 

「你不必觉得歉意,孩子跟谁都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们想法不一样,进步得很,他的心灵受得起这种打击。」 

何文惠用手撑着头,大惑不解的问:「怎么一切进行得这么平静?怎么没有女人为我展开争夺战?」 

我冷笑一声,「你想!」 

「我原以为会有的。」他沮丧的说:「我以为会轮到我风光一番。」 

我既好气又好笑。 

「你不祝我婚姻愉快?」 

「我又不是上帝,我祝福你有什么用?况且你也知道,婚姻生活有什么可能会愉快。」 

「你这个该死的婚姻悲观论者!」他诅咒我。 

我哈哈大笑。 

我一向觉得两个人一起生活是违反自然的,人们结婚最主要原因不外是怕寂寞,其次是住在一起省一点。 

像美莉与我这种女人,既不愁经济,又能够自得其乐,很难动到结婚的念头。 

牡丹虽好,也还要绿叶扶持,这话是对的,可是也得看看绿叶是个什么样子,乱七八糟的叶子,不如不要,这是我的宗旨。 

美莉的人生观丰富了,这次转变对她有很大的影响,我发觉女人离婚之后,也可以活得很好,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何文惠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 

他显得很高兴,笑得很多,并没有犯罪感。 

我也很替他高兴,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开开心心。 

新娘子有点紧张,我想说:这是第一次的缘故,第二次就不怕了。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我想第二次婚姻一定会比第一次好。至少人们的思想比较成熟,懂得共同生存之道。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恋爱的一天

                敏仪的写字楼庄严肃穆,益发给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里,看她工作。 

她在打电话说英文,仿佛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令一个女子身居要职,发挥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羡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电话,「喂!做不做翻译?赚点外快。」 

「做,什么都做。」我说:「多少钱?」 

「做一天,他们问应该付多少,他们也不知道。」 

「什么人?」我问:「他们是谁?」 

「英国电视电台广播公司。」她答。 

rBBC?」我问。 

「是的。」敏仪说:「与我们机构一向有联络。」 

「好。」我说:「你说找到人了。」 

敏仪拿起电话打过去,又说了几分钟,随手把要紧的字句记下来。 

「喏,把这张字条拿去,晚上十一点之前打电话给他们联络。」 

「我明白。」我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然后我与敏仪与朋友出去看戏吃饭。十一点回到家坐在那里打电话做正经事。 

电话拨通了,有一个英国口音的女子说:「哈罗?」 

我说:「我是你们要找的翻译。」 

「太好了,我听敏仪说你要一千元一天?」 

「这是公价。」是吗?我也不知道,当然是这么开价。 

「但是我们的价钱没有这么高,我们的预算有限。」 

「你们的预算是多少?」现在来「着地还钱」了。 

「只能给五百。」好家伙,杀一半。 

「做什么工作?」我问。 

「我们带了摄影师与录音师,来拍一点香港的花絮,需要一个翻译。」 

「我明白,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等等。」 

她笑:「对不起。」 

「我懂得面对现实,这一切的确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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