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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性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交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吹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爱人。」他看着我。
我笑,「如果你爱我爱得够深,你不会介意。」
「是的,的确是。上帝,你并不容易呢,你很难。」
「我也做过容易人,对某些我重视的人。」我叹息。
浅水湾很美。永远。影树又开花了,红了一顶,美得凄凉。蝉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蝉的英文叫什么,一直想了很久,却毫无印象。
我叫牛奶红茶,他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偶而有一阵风,传来沙滩上男女嬉笑的声音,太阳白而温暖,额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伤心。」嘉汶说:「以前与男朋友来过这里?」
「香港那么小,如果惯于触景伤情,那就不活了」我说:「不,不是因为男人。」
他逗我说话:「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
我把脸向着人群。女孩子穿着比坚尼,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问。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开车兜上山顶,来。」
他耸耸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来。还是拉住我的手。
我们顺弯路上山。
他说:「我可以学,我明天便可以告诉你白流苏是什么人。」
我笑笑。有这种必要吗?
「你会后悔的,心肠这么硬,你会后悔的。」他笑着诅咒我。
我们到了山顶,沿着那条小路走,走不到一芈,斜阳西下了。我们没走经那条路。嘉汶米勒仿佛很高兴,走到花店买一大束花送我。
「会谢掉的。」我接过说。
他忽然扯过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来。「疯子!」
「恨你老扫兴。」他说。
我们把车开回去的时候开了冷气,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我需要一个冷水浴。
「不要离开我。」他把头枕在我肩上,像个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脸,换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说:「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回了家你就不见了,再也不出来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摇头,「我不会到别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说。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说:「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国家地理杂志。他睡着了。他的胡须开始长出来。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着正凉快,老板的女秘书打电话来骂。
我说:「嘘!我的情人在睡觉,别太大声。」
他醒了,转头看着我。
我问:「有没有做梦?」
「别离开我。」他说:「跟我回英国,你既然可以在伦敦念四年书,就可以嫁英国人。」
「为什么选我。」我问,「为什么?」
「太难解释了。」他说:「你坐在怡东大堂那里赌气的时候我就说:「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夸张。」我笑:「要喝杯什么?」
「我们出去吃饭。」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脸?」我问。
他掏起水胡乱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给他冰淇淋苏打,他坐下来喝。
「我的家有三间房间,图画室很大,有天窗顶光,你会喜欢的。在伊令。我开一部开蓬的红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着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吗?」
我说:「饭店要关门了。」
我们去嘉蒂斯吃了顿晚饭,很丰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俩人都很有歉意。他不会为我留下,我不会为他去英国,不必欺骗对方,没有可能。以后我们一辈子也见不了面。所以他把好听的话在一夜间都说尽了。
时代进步,人们的要求不一样,谁也不肯花三两年来恋爱,缩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将黎明时我们在尖沙咀闲游,公共汽车已开始发动。
他离去的时候近了。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我几乎爱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东,与他喝咖啡。有点露滴牡丹开的惆怅。
我们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摇摇头。
「我明白。」他点头:「我还是感激你的。」
「再见,我要回去睡觉。」我拍拍他的手背。
「谢谢你。」他说:「我送你上车。」
「再见吾爱。」我笑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从来没有吵过架,是不是?」
他点头。我们吻别。他会记得我,会,直到八十岁,他会记得有这么一次,在东方,他恋爱过一天。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两个男人
我认识世杰,是在一条游艇上,当时他是有女朋友的。
他的女朋友很美,很骄傲,很富有。
我记得我由世杰的朋友带上船,因为不见熟人,所以独自坐在一角发呆,看他们游泳滑水。
世杰的女友皮肤深棕色,身裁无懈可击,穿狄奥一件头泳衣,戴只十八K金蚝式劳力士女装表。这个女孩子就是所谓「金色女郎」。
我很羡慕他们这班年轻人,无忧无虑。你知道,含着银匙出世的人是与众不同的。
虽然我也不差,到底要靠月薪过日子。
那日阳光很好,我去游泳唯一的原因是被女友教训一顿,她冷笑说:「你又想要男朋友,又懒,不肯出来交际,心头又高,告诉你,出来走走,未必要了你的命,也许什么人对你有眼缘,看中了你,那才好呢,也不必天天朝九晚五,手停口停。」
她说得很有理。
换上泳衣,自问身裁是不错的,可惜我缺乏自信,如果我有一个医生男朋友,或是律师男朋友不停地向我献殷惩,我的身份自然顿时升高。
女人没有男人陪衬行不通。
可惜我自尊心强,只肯在工作方面花力气,不肯努力钓金龟,我觉得婚姻是缘份。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
所以世杰说:「我觉得你连坐在那里,都处处透着一份心高气傲。」
他就是喜欢我这一点?
世杰是个年轻的建筑师,长袖善舞,出身不错,但他自己善于经营,所以不必靠家中馀荫,比起其他那种第二代,的确争气很多,并且也能了解我的环境。
世杰没多久就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自然很乐意赴约——当我有空的时候。我不习惯迁就别人,即使他是未来的饭票,他还得迁就我。
当时我想:像世杰这种高级王老五,平常约会的女孩子不知凡几,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何必巴结他把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我的天性不俗:来得自然,谁会把白色武士往门外推,但要我苦苦去追求,我还是自己捱完算数。
所以我有空便说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