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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接到石留了。当然不是在站台上等到她,而是在闸口堵到她。她随着人流一个劲儿往前走,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只好冲上去堵住她。
我拉着石留的手在广场上走,心里想的是千年等一回的美好传说,我知道大家都愿意在故事里讲,在歌里唱,真能海誓山盟等在一个地方的人已经难找了,就算有,大家也都当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对此我感到欣慰,也感到悲哀。
我带石留去酒店吃饭。说这地方是酒店真是太抬举它了,它比大排档好不到哪儿去,价钱也贵不了多少,但请朋友在这儿吃饭还撑得住面子。
我在这家酒店打过工,店老板对工人很刻薄。我是由一个北京人叫做片警的朋友介绍去的,店老板对我的警察朋友低声下气,我朋友姓怀,店主是潮州人,普通话讲不好,他说坏警察带来的人,没话说。我朋友把眉毛竖了起来,想发火终于又没发。我朋友说开个价。我听到这话很不自在,这话怎么就像做人肉生意似的。店主说三百五。
这店主很不地道。当着我朋友的面说给我三百五的人工,警察叔叔一走,他就改口说人工三百,嫌少就走人。我知道他想赶我走,我偏赖着。我说三百就三百,心想别说三百,包吃包住一分钱不给我也干,我得找个地方吃喝拉撒。我在店里干了十天就在海关找到了事,那时海关收大学生就像收垃圾似的。我去找店老板辞工,店老板有点阴阳怪气,他说,本店的规矩,做不满一个月的要扣押金,你没交押金,我就不扣了,不过人工就没得拿。对黑心的店主我毫无办法,就像资本积累时期工人对资本家毫无办法一样。我不想找片警修理他,再说找也找不着,我把片警的呼机号码丢了。片警走时给了我一张小纸片,上面用一横杠挑着两串阿拉伯数字。他说,有事CALL我。我看着纸片两眼发直,不知道半个破折号连着几个数字怎么能够〃扩〃到人,就漫不经心地把纸片塞到裤腰袋里。第二天纸片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人家拿走了还是它自己出去溜达了。我对店老板说,再见,我还会来看你。我这话不咸不淡,店老板听了就张开了大嘴,张开大嘴的店老板给人的感觉很恶心。
第一章顺着墙根走(2)
我问咨客小姐还有没有饭吃。小姐说有,说完对我很夸张地笑了。这笑让我的胃口减少了一半,但我的另一半胃口还是能装不少东西。我们跟着小姐到了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台子。用湿纸巾擦了脸,喝着茶,石留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她说,南州人真多。这是她到南州后说的第一句顺溜话。她见到我就说了一个字,她说哥。她在信里就这么叫我,那时我读大一,她想认我做哥,我偏不要她做妹,所以直到大学毕业我也没跟她谈成恋爱。
部长拿着菜牌十二分热情地靠在我的椅子上,问,先生小姐要吃点什么?我点了一个野葛生鱼汤,一个桑拿虾,一个清蒸边鱼,一个炒沙虫,一个水煮菜心,一个纸包骨。石留说够了,吃不了。部长也说够吃了。
部长去了两分钟又回来,对我说,对不起先生,没有沙虫,沙虫下班了。我说沙虫也下班啊。部长赶紧解释说,对不起,是做沙虫的师傅下了班。我说沙虫这么早就下班,那就不吃沙虫了。
有一位小姐站在我身边,她穿了件印着贝克啤酒的超短裙,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害得我的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下面看。贝克小姐说,要喝酒吗?先生小姐。她指着墙上的招纸说,这酒不错,十块钱一支,要不要先生小姐?我说不要先生小姐,要青岛。贝克小姐说,青岛下班了。我说那就来支喜力,贝克小姐说喜力也下班了。看来只有贝克小姐还在顶班,那就来贝克小姐吧。我把酒杯满上,又替石留斟酒,我说为了南州,干杯。刚干完杯,部长又来了,我说这回不知谁下了班。果然部长又说对不起,纸包骨没了。我对部长说,劳驾你去厨房帮我看看,看桑拿虾和清蒸鱼有没有下班,如果下班了,就赶紧叫老板回来上班。
隔壁桌的一位小姐听了我的话忍不住放声笑了,她笑着说,先生,我看了你半天了,一直想笑,我们叫了个象牙蚌,也是半天上不来,让给你算了。这小姐很面善,可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时象牙蚌已经端上来了,我对面善小姐一拱手,说谢谢啦!我实在饿坏了。
吃着象牙蚌,我给石留讲了个笑话。有一天,我和同事去酒店吃饭,刚进门,同事就惊叫起来,哇!象拔蚌特价,十五块钱一斤。我一看,跟着念出声,象牙蚌特价,十五元一斤。我跟石留讲这个笑话算是白讲,她根本不知道象牙蚌和象拔蚌是怎么回事,就像我对我老妈讲克林顿和叶利钦一样,她说这两个人不认识,是哪个村的?
部长迟迟没有回来。我又叫了两个饭,做出一个等菜上的样子。我拿眼四处睃巡,发现贝克小姐已经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飞走了。服务员小姐已经收拾好隔壁桌子,正用拖把拖地。女部长还是不出来,一个部长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问我们还加不加菜,我说不用加菜,把没上的菜上来就行了。男部长装模作样地拿起菜单看了一下,说,我去厨房催一催。我知道他根本没法催,厨房的人早下班了,厨房门都锁了。这地方我呆了十天呢,我比他还熟悉地形。男部长兜个弯就回来了,他说,对不起,这两个菜取消了。我不愠不火地说,谁替我取消了,怎么招呼都不打就把菜取消了?他招架不住,只好如实说,厨房的人下班了。我说,不着急,我等他们来上班。
我替石留倒满茶,又把自己的茶杯倒满,装出一个打持久战的样子。酒店里剩下的几个人等着下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我们周围团团转。我每隔十分钟问一句,老板该回来上班了吧?没人睬我,大家都苦着脸。留守的几个小姐或坐或站,成散兵状把我们包围着,有一个小姐开始很夸张地打哈欠。男部长在柜台打电话,看他的表情十分激动,我估计他正在添油加醋地给老板汇报情况。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男部长走了过来。由于刚才过于激动,尽管他极力强装笑容,他的脸还是红里泛青。我知道他要讲什么,我就等这句话呢。男部长说,两位老板的单已经有人买了,两位用完饭请自便,招待不周,敬请谅解。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走出酒店,石留埋怨我太刻薄,得理不饶人。我说,这一课是为你上的,你现在是在南州,不是在武汉,以后多学着点。
我带石留去见校长。校长大名程应瑜,是个面色阴沉的人,他不笑的时候比笑起来好看,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愿意看他难看时的样子。整天面对一个不笑的人,估计谁都受不了。石留给校长带了一些礼物,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家乡特产,这些东西校长从没在家里吃过,他和他老婆看着两眼发直。后来他对我说,他当时真是左右为难。婉拒吧,不礼貌,留下来呢,只能搁在家里占地方。校长就批评我,说不该让小石大老远拎过来。他后来还是偷偷把特产退给我了,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整,还是我跟小石留着慢慢吃吧,这叫物尽其用嘛。结果我和石留吃得嘴唇起泡,吃了一年也没吃完。
去校长家里坐时我拎了筐荔枝,这荔枝是在大院门口的小店里买的,我是店里的常客,店主是潮州人,潮州人做生意向来是刁钻古惑,他并不因我是熟客而给我优惠,反而经常宰我。我拎走荔枝当时可以不给钱,表面上看似乎是优待我,但回头算账他就会多收一两块钱,说是涨价了。对此我毫无办法,我明知他在骗我,还是得在他店里买东西,因为不在他店里买就得去另一个铺头买,去那个铺头来回得二十分钟,而且难保不给人家宰。因此你可以看出我是不怕给人骗怕麻烦的那种人。我这种人注定了要常吃亏的。我对校长说,今年熟荔枝,荔枝又脆又甜,水分特多,你和阿姨多吃点。校长说来家里坐就行,不要拎东西。我说不拎东西,就拎点荔枝。
校长是个和善的人,很少发火,但为石留的事他差点对我发了火。那天我正在校园里溜达,校长走了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溜达。他对我说石留不错,问我几时办手续。我说说不上,还只是朋友,她看不上我呢。校长说这是什么话,打老远的调过来,我可是看你的面子,总不成你调她过来给人家做老婆吧。我说难讲,这些年我可是一直在为他人作嫁衣。校长说,越来越不像话,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第一章不人道的地方(1)
这几年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人道的地方。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大家对我不好,不把我当人待;二是我一直被迫从事我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我现在是人民教师,这本来是个很高尚的职业,可我实在没有资格搞这个行当。我除了学历高,长得也比较高外,几乎没有什么优点。缺点倒是特别多,譬如表达很差,五音不全,中气不足,普通话讲得不地道等等。听我讲课,不听还清楚,越听越糊涂。所以我一上课,同学们就在下面自己安排节目。尽管如此,学校领导仍然特别喜欢安排我上课,一周安排八天。这真是比活受罪还难受。我从不讳言,教师的职业是我自己挑选的,当然是被迫的。我如果不从事教育工作,就得从事另一个惨无人道的行当,这行当叫印刷品监管。说白了就是看小说,专看带颜色的和反动的。那时校长不叫校长,叫处长。我找处长报到,处长说,来了好来了好。处长带我去找一个看起来有八十岁的老同志,老同志姓赵,叫老赵。老赵的脸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他的脸上毛孔很发达,毛孔之间还有连线,纵横交错,我一看以为看到了我家的红薯地,想想红薯地没这么小,又把它看成了脸。老赵说,我这个组叫小说组,我们的职责就是审查小说。他指着桌子上小山一样的书籍说,这些书都是从国外邮寄进来的,大部分都是反动和黄色的,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反动的和黄色的东西堵截在国门之外。
听着老赵讲工作,我的头就像正在充气的皮球,不断往大里胀。我在高校读了七年书,说穿了就是看了七年小说,我的毕业论文是明清小说研究,临毕业时,我一见到小说就患病,要四个同学抬着去校医院打点滴。老赵还没讲完工作,我就噗的一声倒在地板上了。立即有人过来扶我,老赵一个劲地说,小江怎么啦,怎么啦?有一个清醒的人发话了,他说快送车站卫检局,那儿有医生。我在昏迷前听见一个老太太在叹气,她叹着气说,现在的年青人身体素质就是差。
大家把我送到卫检局,放在病床上,医生给我挂上点滴。我这病有个特点,就是一挂上点滴就清醒。大家看到我醒了过来,都松了口气。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把该挂的点滴都挂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认识,就是既然扎了一针,不能白扎,总得输点什么进去,至少输点能量。我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个认识,每次我一晕倒,同学们就给我挂氨基酸,好歹也要挂足三天。挂氨基酸后来在南州很流行,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医院挂氨基酸,气得医生护士够呛,因为工作量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