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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频以竹条打击宓等之头顶”。批斗会结束后,吴宓回到家中,“以所历简告唐昌敏(吴宓所雇家务女工)。视表,正夕5时。所历共只3~5两小时,而在台前曲躬俯立,则觉其长且久也!又按,宓自1904冬夜,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吴宓身边没有亲人,每次挨打后,他都只能向唐昌敏倾诉。次日:“唐昌敏以药敷宓伤处(左肩胛骨之下尖,肤色红肿,未破)。”
6月21日,吴宓再次在批斗会上被打伤。当天下着大雨,学生将他手上拿的遮雨草帽夺走扔掉。回家后,吴宓将情况告诉了唐昌敏:“唐昌敏导某邻童入大礼堂,寻取宓之草帽,未得。”“唐昌敏买白酒三两(二角四分)来,以酒浸药(药名红油克膏,治跌打损伤),为宓一再用棉巾拭洗伤处。”
1969年3月6日,吴宓与其他被打倒的教师一起被集中到西师李园,过“集体管制生活”,强迫他们交待罪行和揭发批判。4月24日,吴宓等人又被强行迁往梁平(西师分校)集中进行所谓“斗批改”。去梁平前,吴宓曾申请“年老衰弱留校劳动”,但未获批准。
5月9日,在梁平分校召开的中文系第二次批斗吴宓大会上,将吴宓押进会场的两个学生狠狠将他从高台上推下,致使他腿骨跌断。腿骨跌断的吴宓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是被迫跪坐地上接受“斗争凡历三小时”。大会结束后,吴宓被架回住处时“已成半死”。此后,吴宓“全身疼痛,在昏瞀之中,似两日未饮、未食,亦未大小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被强迫写交待材料,接受批判。直到6月21日,吴宓才随全体人员回到北碚,乘卡车(坐行李包上)于清晨7时出发,晚8时抵达西师校内,“得人扶掖,且背负至家”。
腿断后,吴宓只能爬着要几口水喝,几口饭吃。有时,连水、饭也没有。一次,他困在工棚里,对着窗外大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当他断腿稍好一些后,他又被派做扫厕所、刷尿池、刮粪便一类的活儿。
1969年11月30日,吴宓在《上西师中文系群众工作组报告》中写道:“宓现在七十六岁垂暮之年,腿伤如此,不能站立,不能行步,即在室内爬行,偶一卧起转动,腿关节亦痛不可忍。故只有安居在此文化村二舍203室中,又需要女工唐昌敏服侍。”
11月28日,西师中文系师生又召开了批斗吴宓大会。“十二月四日,又十三日,两次抓宓到网球场和大操场,和其他的牛鬼蛇神受陪斗。两次均给宓(因伤腿)以极大之肉体痛苦。”
《吴宓的最后岁月》一文中叙述吴宓的遭遇:吴宓被关入黑房,昼夜审讯斗争,黑房外有红卫兵把守。吴宓关在黑暗牢房久了,全身脏痒难受,只好向把守的红卫兵请求洗个澡。红小将回答说:你这个老反革命想洗澡,这容易,我来侍候你。一会儿另一个红小将提一桶凉水来,两人合手合脚扒光他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拉下来,站在泥水地上,高的一个拎着吴宓胳膊,另一个挥动刷大字报的毛刷,把凉水用搪瓷盆浇在吴宓身上,然后用刷打吴宓。那是寒冬的初春季节,凉水冻入心扉,吴宓浑身发抖,接着毛刷在他身上乱刷,直到吴宓跪下磕头求饶哭叫,红小将才将整桶凉水从头淋下来,说是为他“提壶灌顶”。吴宓哭着说红小将整他,红小将说这不是整,要整就要把他的耳朵、鼻子一样样割下来。他们问吴宓是不是想挨整,吴宓只好磕头求饶,并向红小将致谢,这才保住了耳鼻。
有一次吴宓躺在床上想绝食求死,红小将骂他,“绝食是向造反派、向文化大革命、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猖狂反扑……”随后,他叫来几个男女红卫兵,把吴宓按在床上,朝他鼻子里通往食道处塞一根胶管,然后灌入一大碗厨房丢弃的潲水,里面饭菜混合,把他的胃填得鼓胀、秽臭不堪,熏得他脑酸泪流、痛苦难当。红小将告诉他,这叫做“鼻饲”。经过四天“鼻饲”,吴宓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到他同意自己掏钱去买饭菜吃,红卫兵们才停止了这种惨无人道的“鼻饲”……
走笔至此,惟有一声哀叹,两行清泪!
吴须曼在《回忆先兄吴宓教授》记录过吴宓那段时间的经历:
由于生活不能自理,只好请一个保姆,而他(吴宓)当时只有三十元生活费,拿什么付保姆费,同事之间,人各自危,谁还敢自讨罪责帮他,我只好在生活中节约,每月补助他二十元。残酷的迫害和摧残,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1974年春天,我去重庆西南师院探望,兄妹相见泣不成声。见他连最低的生活水平都达不到,衣服只有两三套,被褥单薄,布证、棉花票一样也没有,惟一的财产就是布满书架和箱桌的中外书籍。一件蓝布面的棉袄,上面缝补有三十六处,可见年月之久,令人伤情。我回到泾阳后,即刻赶制了棉衣、棉裤、被子和毛衣寄往学院。
1975年夏天,我又去西南师院,他腿有残疾行走不便,一只眼睛患白内障而失明,生活更加困难,我决定劝他随我回家,但他坚持不同意,告诉我他保存的二十六本《吴宓诗集》不到半月曾被人“偷走”。尤其令人气愤的是,“十年动乱”中有人拿了他的书,知道他恢复工资后,送还一两本书就索费几十元,依这样的特高价收回一部分不能成套的书,每月工资即付一空。补发工资后,除还一部分外债和周济了几个困难的学生外,大部分就是花在赎回被人拿去的书上。残酷斗争,无情折磨,使他的神经近乎失去了控制。这些人就是掌握了他爱书如命的特点,才这样诈骗他。甚至他手上的一块价值几百元的进口表,也被重庆钢厂两个无赖用一只仅值六元钱的小闹钟“换”去。他动辄被骗走数十元乃至百余元。
【悲逝】
1977年,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的吴宓,由其胞妹吴须曼领回陕西老家照顾。
在这之前,吴宓原本就答应妹妹要回陕西,但是有人捉弄他说:“你吴宓是大教授,回原籍后,地痞流氓晚上破门而入,要你拿出钱来,没有的话,就要杀你。”闻听此语后,无论妹妹吴须曼如何劝说,他都不愿意回老家,直到他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吴须曼去接吴宓时,他唯一的钱就是枕头下的七分硬币,只好预支工资购买车票,行李却很简单——一个旧木箱,除几件衣服外,就是几包日记和残缺不全的一些文稿。
吴宓回到老家,暂住在面粉厂吴须曼的宿舍里。之后租了一间民房住下来,吴宓每次吃饭时总要问:“还要请示吗?”吴须曼告诉他说:“‘四人帮’已经被打倒了,都不请示了。”
经过一段时间调养,吴宓病情渐渐好转,由人搀扶着可以下床在院子活动。精神状态好时,他便给妹妹和小外甥女讲自己儿时的往事,讲留学美国的和欧游的感受。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寻求风烛残年时的心灵上的安慰。
1977年,高考恢复。在吴宓的影响和鼓励下,他的外甥女决定考大学。于是吴宓便以仅有的那份精力为小外甥女补课。
1978年1月14日,吴宓忽然食量大减,第二天只能喝几口牛奶。随即吴宓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弥留之际,吴宓仍无法驱散在西南师院那段疯狂岁月里被残酷折磨时留下的阴影,他大声叫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
17日凌晨3时,吴宓先生离开这个他热爱却又让他痛苦的人世间。1981年1月17日,吴宓的骨灰,由妹妹吴须曼送至安吴堡,葬在白雪笼罩的嵯峨山下。
【评析】
温源宁这样评说吴宓:“一个孤军奋战的悲剧人物,然而,更可悲者,则是吴先生完全不了解自己的个性。他自认是一名热诚的人文主义者和古典主义者,但他的气质却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的纯真和诚恳,任何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惟独他自己却看不到。”
钱钟书在书评里写道:“吴宓从来就是一位喜欢不惜笔墨、吐尽肝肠的自传体作家。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对读者推心置腹,展示那颗血淋淋的心。然而,观众未必领他的情,大都报之以讥笑。所以,他实际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最终,他只是一个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位’的悲剧英雄。在他的内心世界中,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
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像他那样拥有两颗心灵,尽管一位正常人也会出于实用目的而良心不安,但精神上不会有冲突。他的心灵似乎处在原始浑沌的状态,以致不能形成任何道德差异——又湿又粘的泥饼是不会被缺乏智慧的灯火烤干的,与其说他的心灵没有开化,倒不如说没有个性。但吴宓先生的心灵似乎又处在一种缺乏秩序的混乱状态——每一种差异在他脑海里都成为对立。他不能享受道德与植物般平静的乐趣,而这些是自然赐予傻瓜、笨伯与孩子的礼物。他总是孤注一掷地制造爱,因为他失去了天堂,没有一个夏娃来分担他的痛苦、减轻他的负担。隐藏于他心理冲突之后的是一种新、旧之间的文化冲突。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他无疑是当代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他通过写诗来寻求解脱……”
季羡林曾评价吴宓:“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赵瑞蕻在《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文中说:“西南联大外文系里有五位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那就是吴宓、叶公超、柳无忌、吴达元和燕卜荪这五位先生。其中吴宓先生可说是最有意思、最可爱、最可敬、最生动、最富于感染力和潜移默化力量,也是内心最充满矛盾、最痛苦的一位了。吴先生外表似是古典派,心里面却是个浪漫派;他有时是阿波罗式的,有时是狄俄尼索斯式的;他有时是哈姆雷特型的,有时却是堂吉珂德型的;或者是两种类型、两种风格的有机结合。”
易社强评价吴宓:“在他钻研的各个领域,吴宓都不愧是个博学的怪才,而学识渊博、性情怪僻是文科教授的显著特色。他集思想的多样性与人类的感性于一身,展现了联大的最大特色。”
叶兆言说:“吴宓不是一个豪爽的人,且毫无幽默感,但他却是大度、真诚的君子。”
西南师范大学教授苏光文教授认为:吴宓作出了三大突出成就,一是作为中国20世纪比较文学的奠基人,把一种新的研究方法带进了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新领域;二是在主持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期间,培养了诸如钱钟书、季羡林、徐中舒、高享、许国璋等一大批同样堪称学贯中西的大师级学者;三是,主持创办了《学衡》杂志,形成了现代文化史一个重要的思想文化学派“学衡派”。
六、钱穆
〔钱穆(1895~1990年),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堂、素书楼。江苏无锡人,历史学家,国学大师。曾任新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