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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迎的禁宫护卫在沉萧城门前排成一列,霍小茴笑着跟楛璃招手。
绚烂朝霞依然夺不去那抹烟色身影的美,然而朝霞热闹,小茴却有些落寞。楛璃心想,命途不过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沿途风云变幻,人来人往,小茴的路走到了一个荒芜的地界,那么自己的呢。
她的喉间蓦地有些梗塞,只是她很少哭。沉萧城不可一世的城门下,她蓦然回过身,朗声喊说楛璃二字,预示四彩流光,灿若夏阳,所以从今以后,自己一定会变得很好。
其实楛璃想告诉小茴,以后她霍小茴也会变得好。不过,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未来,又怎能让别人信服。反正这世上的事,只要肯承担面对,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楛璃只说,经年之后,一定要再聚,否则天涯海角,自己也要寻到她。
小茴笑着朝她招手,说,一定再聚。
她的笑容有些无力,可是她霍小茴亦是说到做到的人。只是四年后,当她孤身一人赴约时,搂着三岁的随儿,哭得撕心裂肺。
那天,小茴的眼泪,让楛璃心中也生出几分恐慌。她在想,若英长泣离开,不知怆痛会否如小茴今日一般。
夕阳西下时,后宫院墙中染上秋日火烧云的凄艳色泽,小茴断断续续说着辰檐去世时,不经意提起的小江山。她说:“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我想那座江山城阙,坚固了,旧了,也有些空旷,然而那片天下,却不可替代。”
也不知日后有没有人能替代英长泣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楛璃想。不过她定然是多虑了,英狐狸九五之尊,深谋远虑高瞻远瞩,脸没城墙厚,但是命绝对比城墙硬。
楛璃问小茴日后的打算,小茴说,再走走,世间之大,我总觉得,我可以遇上他。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彼时,楛璃已在沉萧城混成了老油条,闯的祸也少了,也为人妇为人母了。起初的她,初入这片禁宫,还带着几许兴奋的心情。
英长泣刻意停了早朝,满朝文武知趣如乖巧小白兔,尽管江山在风雨飘摇之际,这一日竟无一人拿国事家事天下事来烦尚扬帝。
楛璃入宫时,侍卫整齐跟在她的身后,乾坤殿前,冯好亲自来迎。
走至朱鸾殿,英长泣亦是一身龙纹紫衣,他笑了笑,指着新官上任的楛璃,冲众护卫道:“她,今后就是朕的贴身侍卫。”
众护卫齐齐跪下,念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齐齐在心里琢磨,过不了多久,就要加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了。
冯好想得深远一些,以前这朱鸾殿里,他们这些下人只需要保护一位主子,如今主子变作两位,却不能添加人手,着实有些难办。
楛璃一入朱鸾殿,英长泣就道:“近日国事繁杂,还未来得及分配居所,你身份特殊,不是后宫女眷,却是女子,不能入住后宫,也不能与宫中护卫同食宿,冯好——”
冯好深知英长泣的意思,立马皱眉道:“陛下恕罪,历来没有女护卫的先例,奴才也不知让璃姑娘住在何处好。”
英长泣道:“不怨你。”
冯好道:“奴才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英长泣点头:“但说无妨。”
楛璃看着朱鸾殿上,主子奴才一唱一和,心里丝毫无防备感。临入宫时,霍小茴告诉她,宫中有许多规矩,但凡圣上没有吩咐,便不能乱动。
楛璃僵直站了半晌,见台上两人煞有介事地说着话,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我能坐下么?”
英长泣一怔,忽然笑道:“你是朕的护卫,站到朕身后来。”
楛璃点点头,兴高采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那姿势俨然一个犯上作乱。
冯好又道:“既然璃护卫是皇上的贴身护卫,不如先安住在朱鸾殿中。反正皇上歇在这里,也好有人昼夜保护。”
英长泣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唉,临时也没别的法子,照你说的罢。”
楛璃忽道:“不行,昼夜保护我吃不消。”
冯好惊诧地看着她,英长泣失笑道:“无妨无妨,宫中还有轮班之人。”
楛璃想了想,又道:“住在朱鸾殿,不大好吧?”
英长泣问:“为何?”
楛璃说:“历来连妃嫔也不能入住朱鸾殿,我一臣子住了,岂不省跸?”
冯好忙道:“璃护卫,这只是周转之策,不日奴才便安排好。”
英长泣亦是点头,转而便埋头看起奏折。
虽有美色在侧,英狐狸的定力却是极好。一旦看起奏折,便全身心投入,他英挺的眉眼映着烛火,愈发显得俊朗动人。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英长泣将桌上一摞折子看完,这才转身看着站得笔直的楛璃,冲冯好道:“赐座。”
冯好浑身一个激灵,问:“坐哪儿?”
英长泣指着身旁空地:“这儿。”
冯好大呼不妙,跟随英狐狸数年,今日总算看到他的缺点。楛璃心中一沉,忽然笑道:“不知微臣可否在宫内四处走动一番?”
英长泣也笑道:“你虽是贴身侍卫,也不用时刻伴在朕身边,初入宫中,四处去看看也好。”
楛璃一喜,忙迈步到台前,拱手道:“谢陛下,方才微臣琢磨,这侍卫处不可住,后宫不可住,朱鸾殿,微臣是万万住不得。然则微臣听说,宫内还有一行女官,司衣,司饰,想来臣住去那里,甚为合适。”
楛璃抬起头,喜滋滋地望着英长泣:“既然陛下容微臣四处走动,微臣这就去后宫女宾处,问问有无臣住的房间,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说罢,楛璃道一声臣告退,虎虎生风将紫袍一扬,昂首阔步踏出了朱鸾殿。
英长泣倏尔忆起朱砚文从前叮嘱的话,说对楛璃,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能将其收服。然而自己费尽满腹心思将她弄入宫中,费尽一腔热情与她化干戈为玉帛,却在关键时刻,被她瞧出了岔子。尚扬帝生平第一次有些气馁,往椅背上一靠,吐了一口气,道:“动之以情,以智巧取之,这委实有些为难朕了。”
番外? 醉明月(七)
13
英长泣终是让人将疏钟轩收拾出来,拨给楛璃祝那是离朱鸾殿最进的院落,瑛朝历年只皇帝和地位极高的女眷住过。
楛璃亦未推迟。疏钟轩布局简单,正方左右两侧厢房,进门有龙凤呈祥的影壁。
宫中长日漫漫,楛璃日日按时轮班,清闲时便回疏钟苑习武。英长泣至封她做护卫后,亲自来疏钟苑探望过一次。
那日午时刚过,庭院中腊梅飘香,黄瓣花蕊星星点点。英长泣负手而来,楛璃自是以君臣之理相迎。两人对坐许久,却半晌无话。
倒是冯好,嘱人烹了铁观音,从旁提点一句:“明日霍家三小姐该出阁了。”
英长泣这才打开话匣子,清清淡淡,他话不多,只问:“有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皇妹?”
楛璃想,小茴做人比她激灵,懂得变通,何况嫁去恒梁,又有左纭苍照顾,应当是不需再叮嘱什么。然而她还是不放心,转而想起近日在宫中的生活,不由地有些思怀昔日时光,她道:“小茴不喜闷着,还望皇上替微臣转告她,深宫之中,人比较虚伪,表情比较单一,动作比话语多,动辄下跪磕头,让她好好把持。”
英长泣听了此言,不禁挑起眉头,笑道:“你入宫多时,亦是有这样的想法?”
楛璃道:“也不见得这般繁琐。”
英长泣问:“那是如何?”
楛璃只回了一个字:“深。”
若说苦闷的,看人脸色的日子,楛璃不是没有经历过。寄居在倾城楼时,自己也曾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终日无人言语,然而那时的她,吃饱睡好便不会多想。
沉萧城气派恢宏,巍峨的城楼在这个冬天,被覆上了一层白雪,广阔的乾坤殿前,一片白茫茫,连楛璃院子里的花树,亦是银装素裹。
春来得极早,小茴出阁时,还未到大年夜,雪已经开始融化。然而楛璃只觉得宫中有一种不可企及的深,深邃,深静,深不可测。
这样的深,连她大而化之的心性也跟着寡淡起来。
英狐狸于某个下午,将冯好招到身旁。朱鸾殿还分着龙诞香,他铺开一张宣纸,想趁着最后几许寒意,用足耐心,作一副工笔红梅。
紫毫勾勒出浅淡的外形,英长泣不动声色地问:“深,作何解?”
冯好答得是玄之又玄:“回陛下,境由心生。”
英长泣皱皱眉头:“她这是,呆得不开心?”
冯好想了想,道:“抑可称之为不开心。”
英长泣想起前些日子,楛璃刚进宫时,与自己还似昔日旧友,很是随意,然而自己一句住来朱鸾殿,一个赐座,便不知为何地离间了两人。
次日再遇,均无多话。楛璃日日跟随在他左侧,只觐见离开时,道一句万岁。
他有些烦躁,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用手撑住太阳穴,揉了揉,道:“别打马虎眼,说清楚说明白。”
冯好早已看出了端倪,然而跟天子说话,一个不小心便是掉脑袋的事。尚扬帝虽明事理,但冯好仍是谨慎惯了,左右琢磨一番,才道:“回陛下,不开心,可指难过,沉郁,然这些,只是面上的情绪。”顿了顿,他又说:“皇上,深字,是什么样的。”
尚扬帝何等天赋异禀,冯好这么一提,他蓦地恍然大悟。
所谓深,十里回廊,寂然无声;风过曲巷,了无一人。
英长泣又拿起毛笔,接着开始勾勒,良久,慢悠悠地问:“她这是在怨朕不会待她。”
冯好道:“奴才斗胆,皇上确然不会待她,然怨字,也说不上。”
英长泣又问:“为何?”
冯好思索片刻,道:“璃姑娘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今日陛下问她在宫里呆得如何,她只回一个深字。若作了别的女子,言辞之间,怕是另有所指。而璃姑娘若说深,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至于缘何深,为谁深,她自己不会也不想琢磨。”
一番话,表面是分析楛璃的心境,然而一句“缘何深,为谁深”却正中英长泣的下怀。英狐狸果然有些释然,唇角勾起笑容,又问:“那朕为何不会待她?”
冯好见他心情变好,方才说出下面的话:“回陛下。陛下智慧过人,处理政事天下事,游刃有余。然而这男女之事,却胜在微妙处。”冯好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副起笔的工笔画上。
英长泣拍了拍手,几个宫女鱼贯而入,端了几杯清水和几座砚台。
见冯好的目光落在纸上,英长泣蓦地明了,笑道:“层层晕染。”
冯好躬身:“陛下英明。”
工笔画技,讲究层层晕染,用足耐心,一点一点上色,一层一层覆盖,方可见其精致柔美。而男女情事,怕也怕操之过急。
英长泣在楛璃一事上,如处理政事一般,环环下套,以为只要圈圈相扣,此女必定手到擒来。然而他却不知,此事与政事的差别,但凡费心,还要用心。
英长泣笑了笑:“大抵明白了。”
说罢,将一色红墨,在清水里濯了又濯,直至变成淡得看不出的色泽的粉,方往那纸上画去。
14
大年夜是群臣共渡。霍小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