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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笙瞪着窗外无尽的雨幕,背对着一扇紧闭的门。
突然,门开了。
一个清瘦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款步而行,来到窗边,与卢云笙一起望向窗外寒雨。
密雨濡湿了他银白的胡须,冷风拂动着他银白的眉毛。
这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董文竹。
卢云笙静默不语,董文竹便一声不吭立在他身旁,异常安静。
良久,灰云镀上了更加幽黑的冷光,雨势渐收。
“董堂主!”卢云笙终于开口,嘶哑着嗓子道:“说到做到!”
“老朽一向言出必行!”董文竹微微一笑,望着窗外零落飞溅的雨珠,淡淡道:“从今后,他就是合志堂的堂主!”
卢云笙凄惨一笑道:“你答应我他们都活得好!”
“嗯!”董文竹依然淡淡道。
“如此!甚好!”卢云笙叹息一声,苦涩笑道:“我已经走错一步,就这样罢!”
董文竹面沉如水,眺望着街道对面栉比鳞次的错落屋檐,沉声道:“世上本没有对错!”
“你说得不错!”卢云笙牵了牵嘴角,嘶哑道:“那夜伏击,露毓大约已经认出我了。内力相搏,无法掩藏!”
“所以,”董文竹捻须一笑道:“他们早已认为你是老朽的人了,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我十五岁入大雪山庄,”卢云笙望着渐小的落雨,落魄道:“学的第一词就是‘道义’!”
“道义”董文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道义”
“道义!”卢云笙一双木讷而失神的眸子,忽的闪烁了一下,接道:“道义!同仇敌忾!大雪山庄的信条,董堂主都忘了么?”
“不敢!”董文竹微微蹙了蹙眉头,深不见底的精锐的双眸,忽的兴起一丝涟漪,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他伸手抚了抚被冷风吹乱的胡须,淡淡道:“大雪山庄落成那日,我与屠风扬,还有那十几个兄弟,站在空荡荡的龙虎厅前”他的眼睛闪烁着一阵明亮的光,在黯淡的烟雨中显得非常动情,接道:“憧憬着大雪山庄的未来!那种兴奋你懂罢?就好像看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幻想着他纵横荣耀的未来!”
风雨越来越小,几乎止歇,凄切空气中弥漫着清爽冷气,令人神思一爽。
卢云笙当然懂这种望着孩子的感受,因为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只有一个儿子,卢宁。
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堂主自小在合志堂走动,功夫与智慧均不输于他人,向来是卢云笙的骄傲。
卢宁迟早是合志堂的堂主。
庄中子弟私下里这样说。
卢宁是卢云笙的软肋,也是董文竹左右他的唯一砝码。
卢云笙年少时入大雪山庄,心中将“道义”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君子杀身成仁的道理,他并非不懂。
然而,大雪山庄突遭变故,众堂齐聚洛阳,却彻底偏转了他的人生轨道。
那夜,他提着一把自己不熟悉的刀,带领了十几个心腹,劲装夜行,追上了王霜一行人的马车,是为了自己妻儿的性命。
那时候,卢云笙的妻子和独生子,那两条命,却捏在董文竹手中。
想到这里,卢云笙终于斜睨董文竹,冷笑道:“你实在是个小人!”
“君子与小人不过一线之隔!”董文竹却淡淡一笑,没有一点怒色,他缓缓望向卢云笙万劫不复的苦涩双眼,轻笑道:“卢堂主,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卢云笙默默不语,他答不出来。
“二十个人肩并肩,建起了大雪山庄。”董文竹却没有勉强他回答,而是转向窗外一片烟灰而潮湿的世界,兀自接道:“心底里,自然是平起平坐!然而,屠风扬坐在庄主的位置上,渐渐地,也就看轻我们了!”
“他是庄主!”卢云笙依然斜睨他,眼中流露出不屑。
董文竹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卢云笙轻蔑地想。
然而,此刻他们却比肩站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庄主!那是在你们的庄主,在我们眼中,他是兄弟!”董文竹枯槁的面颊,忽的颤动了一下。
“兄弟”卢云笙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揶揄道:“你现在还顾及兄弟的道义么!”
“二十多年了!”董文竹突然转身,走到屋子中央,立在八仙桌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红线刀背上那丝滑的红线。
“大雪山庄的基石,就剩下你了!”卢云笙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董文竹,苦涩笑道。
“是啊!”董文竹盯着那嫣红的丝线,微笑道:“就剩下我了!这二十年,屠风扬是和我们越来越远了!到最后,只剩下了他和我,他却懒得再和我说话了!”
“庄主生性内敛,你最知道!”卢云笙道:“他一向将你看得比什么都精贵,庄中子弟,无人不知!”
“是啊!”董文竹依然在微笑,那笑容里藏着一种酸楚,苦涩。
他们一起浴血奋战的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但是我们的心思,却越来越远了。”他抬头,正望见卢云笙一双鄙夷的眼睛,淡淡接道:“这些年,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
“庄中大局,庄主不得不顾及。”卢云笙道,他想起这几年在龙虎厅,屠风扬没少驳回董文竹的建议,无面堂的错误,亦从不姑息,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这位元老级别的老堂主。
西北荒凉,风霜雨雪,董文竹立下的汗马功劳,谁都心知肚明。
“他听不进去!”董文竹失落道:“所以,才导致露霜阁占了我们最西面的盐路,才导致东海一再壮大,才导致浑夕双侠投靠了露霜阁!武断!”董文竹咳嗽了一声,忽的情绪激动起来。
一向面沉如水的董文竹,在将死的卢云笙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卢云笙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将死之人。
“他太专断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董文竹颤巍巍道:“他越老越糊涂!但我还是没有过一分僭越之心!”
“你没有僭越之心!”卢云笙冷笑一声,嘶哑着嗓子道:“你勾结东海瑶渚楼,当庄中无人知道么?”
“我确实与金良云有往来,也确实想拉他做个靠山!”董文竹苦涩一笑道:“却从未吃里扒外!”
“如今你不也盯着庄主的位子,不择手段么?”卢云笙实在生气,揶揄道。
“不错!”董文竹笑了笑,道:“如今,我确要定了这庄主之位!”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卢云笙扭头,重新望着眼前灰暗的天空,雨已经停了,苍穹低垂,人间显得凄苦而压抑。
“王遮山是外人!”董文竹忽然道:“若是屠姓子弟还有一个的,我绝不要这庄主之位!”
“哦?”卢云笙豁然转身,直直盯着董文竹,沉声道:“庄主对王遮山视如己出,你不知道么?”
“终究是外人!”董文竹轻轻摇了摇头,向卢云笙走了两步,拧眉道:“如果将大雪山庄这浩瀚基业,交给这个姓王的人,我们都是什么下场?你想过么?”
“你恨他判了你堂中的官司,在庄主面前动了你的人。”卢云笙淡淡道。
“一叶知秋。”董文竹道:“日后的下场,我想到了!卢堂主难道没想过?你合志堂中,有几个能好过的?卢宁一定能做堂主?”
“为什么不能?”卢云笙愤愤道:“卢宁在盐路上奋战,有目共睹!”
“未必!”董文竹去淡淡一笑,摇头道:“我看王遮山更中意他手下培养出来的那些打手!卢云笙啊卢云笙,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简单的道理,聪明如你,却想不通么?”
卢云笙不说话了,他确实知道跟在王遮山身后的年轻人中,出色的很多。王遮山也曾不止一次提出过,“堂主”选拔应当不拘一格,他也确实在心里为卢宁捏了一把汗。
“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人么?”董文竹又捻了捻胡须,认真地望着他道:“君子,小人,与生死存亡的大计,孰轻孰重?”
卢云笙更加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董文竹说的也不无道理。
无论庄主是谁,他们终究守护的是“大雪山庄”,追求的是“大雪山庄”的复兴,坚守的是对“大雪山庄”忠诚。
而不是,某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不再惧怕那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有种死得其所之感。
或许他的死,能换来大雪山庄一个新的时代。
“我死后”卢云笙望了眼董文竹身旁的红线刀,陡然双眼一湿。
这是他任合志堂堂主之日,庄主屠风扬亲自送到他手中的贺礼,沉甸甸充满了“大雪山庄”对他的期望和认可。
他哽咽了,原来他是如此留恋大雪山庄,留恋人间。
然而,他不能。
于是他强压着苦涩心酸,淡淡道:“将堂主之位与红线刀交给卢宁!”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董文竹静静望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之庄重与肃穆,却是最重的承诺。
凉风从灰暗的高天降落,俯冲进对开的大窗,一阵冰冷的风,扬起了卢云笙与董文竹的衣袂袍裾。
风声猎猎,两人安静注视着对方,忽的都是一笑。
他们笑得都是那么苦涩。
第90章 飞白刀()
从瓶山回来之后,众人仿佛都沉浸在一种思绪中。
深秋将尽,冬天似乎就要来了。
忽晴忽暗的午后,寒意于冷风中零落,带起一阵萧瑟。
王遮山兀自坐在毒王曲天的藏书楼里,研读两面书架上留下来的武学典籍。
当你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往往过得非常快。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开了,露毓出现在门口。苍白的面孔,黑缎一般的长发绾着松松的髻,衬着那水绿的薄衫愈发清冷。她肩头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却端着一碗热粥送来给夜以继日看书的王遮山。
忘我,大抵如此。
王遮山已经习惯了露毓进进出出,这间二层小木楼,除了他二人,从未有人来过。
露毓一手托着个红木盘子,上面端正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另外一只手却藏在背后。
窗户开着,王遮山斜靠着书架,手握一卷书,凝眉研读。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又伸手比划两下。
灰暗天色勾勒出他伟岸的身形,棱角分明的面孔,尤其是下巴上那道俊美的细沟,总是显得如此俊朗。
露毓将木盘放在桌上,轻轻来到王遮山面前,淡淡一笑道:“我说过,要给你样好东西!”
王遮山没有抬眼,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应道:“是什么?”
“先放下书!”露毓望着他,笑道:“给你的,自然是好东西!”
王遮山缓缓放下手中书卷,笑了一下,道:“我说过,什么都”
他没有说下去,一把刀,收敛了锐利的光芒,藏在那古朴的银色刀鞘中,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露毓将一把刀自身后取出,送到王遮山眼前,淡淡一笑,瞧着他。
“刀?”王遮山的瞳孔放大了。
他注意到了刀把,那缠着细密银丝的刀把,不用细数,也能猜到是九十九根。
古朴暗淡的刀鞘。
“飞白刀!”王遮山一惊,忽然吐出几个字,非常轻,却非常用力。
“看来你认得。”露毓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