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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麟书就回答:“我大清国是以忠孝治国,子城不省亲怕皇上还不许呢!”
第二天,曾星冈推说没胃口,没有到饭堂吃早饭。曾麟书哥两个急忙来卧房看视,询问哪儿不舒服。曾星冈这时已所问非所答:“不知你母亲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这老东西,昨天半夜倒想起来看看我。”
曾麟书就觉着要不好,出了卧房就打发下人去湘乡请郎中;及至郎中赶到时,曾星冈已是不能言语,安详地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倒气。
郎中把了把脉,把曾麟书悄悄地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太爷不济事了,快穿衣服吧,晚了就穿不上了。”
挨到晚上,曾星冈才撒手人间,享年七十有六,属无疾而终。
丧事也还办得风光,湖南巡抚衙门以下都着专人送了挽幛、挽联。
南家三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曾国藩又是一顿痛哭。
第二天,送走南家三哥,曾国藩上折告假两月,设位成服,为祖父守孝。道光感其孝,御准。京师的曾府,上下全部着白。
一连七天,曾国藩吃住在祖父的灵位前。所有来拜问的大小官员都被周升挡驾;七天后,曾府才开门迎客。
让周升想不到的是,迎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报国寺的小和尚。
因为季节所致,加之头天夜里下了场雨,小和尚光光的头皮白里透青直冒冷气。
小和尚身子原本单薄,穿得又少,站到曾国藩面前时,还在瑟瑟发抖。
小和尚双掌合拢打个问讯,道:“曾大人,我家一真长老速请大人到寺里一见,有要紧话要和大人说。”
曾国藩与一真长老已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原也想到寺里消遣几天,排解一下最近一段时期的郁闷心情,可又碍于有孝在身,怕招来非议,故未成行。
听完小和尚的话,思虑了再三,曾国藩终于道:“长老一向可好?请小师傅转告大师:本官有孝在身,不宜出行,待本官假满,定然去宝刹拜访。”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才道:“长老已有十几天水米不进,好像挨不到大人假满了。”说着低下头去。
曾国藩一惊,忙问:“怎么,大师病了?——你如何不早说!”回头冲门外喊一声:“李保啊,备轿。”
外面答应一声。
曾国藩回头对小和尚说道:“请小师傅稍候,本官换件衣服,咱们就走。”便走出书房,到卧房更衣。
很快,曾国藩的轿子出了府门,除了四位轿夫,轿前只跟了三名戈什哈与李保、刘横以及小和尚共六个人。李保、刘横是有品级的护卫,李保七品衔,刘横是八品衔,两个人早已从一般戈什哈行列里分离了出来,是礼部衙门拨给曾国藩使用的差官。
曾国藩由小和尚引着一直来到一真的禅房。
一真法师侧身躺在禅床上,身上盖了薄薄的一个单被。
曾国藩与一真不见只半年的光景,一真已是瘦得骨高皮薄,面色青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曾国藩来到床边,动情地呼唤一声:“大师!”
小和尚也轻轻地附在一真的耳边说:“师父,曾大人来了。”
一真的全身剧烈地动了一下,这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辨了许久才道:“给曾大人放座看茶。”歇了歇又道:“贫僧归期将至,老眼昏花,已是看不清大人面目了——”
说毕便挣扎着起身。
小和尚赶忙过来把一真扶起来靠墙坐定,这才退出去搬了把木凳子进来,又出去斟茶。
一真用手指了指凳子,待曾国藩坐下,才慢慢说道:“贫僧是不济事了,让小徒把大人找来,是因有一事相告。”
小和尚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两杯茶放到曾国藩和一真的面前,又悄悄地退出去,把门掩上。
一真接着说道:“贫僧年轻时,曾拜五台山世空长老为师。世空俗姓魏,是唐时名相魏征的后裔。世空接纳贫僧时已是百岁的年龄,仍朝夕为贫僧讲解佛理,从不知疲倦。一日,世空长老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贫僧感于他的知遇之恩,整整在榻前侍候他两个多月。世空长老临终时,交给贫僧一个黄布包袱,包袱里面,包着三卷老破书。世空称此书系祖传,是老祖魏征年轻时偶然所得,已是几百年的光景了,从不示人。他感于我的诚,我的心,决定将此祖传之物送给贫僧,也算给贫僧留做一个念物。贫僧接书在手,世空还不放心,又嘱咐贫僧说:‘此书非正直者莫传,非出将入相者莫传。’世空大师圆寂后,贫僧便离开五台山,这个包袱也就被贫僧一直带在身边。贫僧来到人间八十个春秋,名山大川也见过几处,王侯将相亦结识了一些,却都是过眼烟云。王侯将相中的正直者,偏偏胆量不足,办不了大事,而有勇有谋亦正直者,可又都是些平民百姓,难成栋梁。
大人哪,你我虽为同乡,却相识于京师,交往虽不甚密,却能心心相印。贫僧阅人无数,亦学过黄、老之术。贫僧是行将就木的人,放肆地多说几句,想大人不能嫌烦。我料大人,登堂拜相,自不在话下;封王封侯,亦有可能。魏相传下来的这三卷书,只有大人才有替贫僧保管的资格,也不能枉费了著书人一番心血,贫僧也可一身轻松地去见世空长老了。”
一真说完话,歇了歇,便抖抖索索地拿过枕头,拼死力地去撕,却哪里撕得动!
——曾国藩赶忙接过枕头,轻轻地一撕,枕头便裂开一个大豁口:一捆发黄的书,应声掉出来。
一真用手指了指那捆书,道:“就是它了。曾大人,你慢慢用茶,贫僧累了,要歇一会儿。”说着便闭上眼睛。
曾国藩拎着那捆书,悄悄地退出来,见小和尚站在门外,便道:“大师累了,要歇一会儿,你陪我各处转转吧。”
小和尚道:“知道大人进了山门,斋房已备了桌素菜请大人用。——大人还是随小僧去用饭吧。”
曾国藩答应一声“好”,接着又问道:“给大师瞧脉的是哪家的郎中?”
小和尚边走边答:“是京师‘益寿行’的齐先生,是七天前把的脉,把完脉出来就和智祥师叔说,预备后事吧,大师的大限到了。师父自己也说大限到了。”
曾国藩随小和尚踏进斋房尚未落座,一个老和尚便匆匆走进来,对曾国藩高唱一声佛号,道:“曾大人,我家主持一真大师圆寂了。——阿弥陀佛!”
曾国藩急忙赶往禅房,见一真的几个同门师兄弟正在忙着给一真净身,换法衣,十几位和尚正在寺院当中架木柴。
众人把一真的法衣穿好,便抬到一个蒲团上坐定,把两条腿硬盘到和以往诵经时一般模样。
曾国藩看那一真,似睡着了一般,脸色轻松,不着一点痛苦留恋之色,仿佛完成佛祖交给的任务,驾鹤西归了。
曾国藩回想起与一真的交往,只觉眼眶一热,热嘟嘟地流下泪来。
他忍住悲声,让小和尚拿出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了“魂兮归来”四字。
临别,曾国藩告诉小和尚,务必将“魂兮归来”四字焚化。小和尚点头应允。
曾国藩于是离寺,自此再未踏进报国寺半步。而曾国藩写给一真的“魂兮归来”
四字,却并没有被焚烧,而是留了下来。多少年以后,倒成了报国寺的镇寺之宝。
曾国藩回到府邸,便急忙用饭,饭后又足足喝了一壶茶,猛然想起一真转赠的那捆黄书,便急忙拿过来小心打开,却正是三卷书,有之一、之二、之三为证。翻开之一,先看到“挺经”二字,想来就是书名。玩味了许久,不得其解,只好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却原来是讲成败的。分为正篇、挺篇、家篇、国篇、君篇等共十篇。全书约十几万字,无作者,无出处。看那纸张装订工艺,曾国藩断定确系唐时之物或者更早,是民间手抄本无疑,也算文物。
全书大略看了一遍,曾国藩忽然哑然失笑了:一真大师过重地看诗这部书了,这哪里有天书秘笈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只是几篇民间传说而已!
其中有一篇,讲的是个老者要请人吃饭,打发儿子去城里买菜,客人到了多时,儿子尚末回来。
老者心焦,就走出庄子去寻儿子,一直寻到独木桥边,却见儿子和一个挑担子的老者,面对面地在桥中间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寻儿子的老者走过去问挑担子的老者道:“老哥,兄弟要请人吃饭,就等儿子的菜下锅,你让一让,让我儿子过去,如何?”
挑担子老者气忿忿地回答:“我老人家要赶在天黑以前进城把这两担泥人、泥马卖掉,你叫我让,我就只有跳到河里去,可我的泥马如何见得了水?——要说让,你儿子应该跳下河让我过去才对。要知道,你儿子肩上的菜是不怕水的。”
寻儿子的老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说了三个“罢罢罢”,便自己走下河去,把儿子的菜接过来自己担上,又让儿子跳进水里,给老者让开一条路。
这篇故事没看完,曾国藩先笑起来。像这样的故事,不要说京师,就是湖南,湘乡,随便都能寻出好些个来,真真糟践了“挺经”二字。还说什么是魏相所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也真难为了一真,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这三本书珍藏了大半辈子!
曾国藩把书随便放在书架上,便走出书房,到祖父的灵位前燃上几炷香,才又走回书房。
喝了一阵茶觉着无聊,就又拿过《挺经》看起来。这一次他读得比较细,一个整句子,总要在口边玩味上两遍才往下看。读着读着,他忽然奇怪起来,他发现这书里的句子不仅能顺着读,逆着也成句。
他于是试着从第三卷的最后一页读起。这一读,他不止诧异,而是大大地吃惊了;不仅满篇警语,字字珠玑,而且寓意深远,耐人玩味。里面有很多话,圣人都说不出。《挺经》,倒真是一部奇书了!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88节 麻烦还不小
一连几天,曾国藩沉浸在《挺经》里。失去祖父的悲痛,失去朋友的哀鸣,自己的仕途不顺,满官的鄙夷,同僚间的排挤、倾轧,种种的不悦,都被《挺经》冲淡了。
几天下来,曾国藩明显地有些消瘦,颧骨突出了,三角眼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但精神状态,却愈加饱满了。
唐轩私下和周升议论:“大人得了什么宝贝,竟如此迷恋!敢则是看破红尘要参禅了不成?”
——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按我大清律例,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
——曾国藩,你放肆!
——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这一日,曾国藩刚用过早饭,忽然收到礼部的咨文。
曾国藩心下一惊。
按大清官制,官员在休假期间,公报咨文是可以不发给的,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发生。莫非——他慢慢地拆开咨文,却原来是七十四岁的仁宗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