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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远知道老师举得是论语子路的例子。
樊迟请教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
请教种蔬菜。说:“我不如菜农。”
等樊迟离开后。孔子说:“樊迟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上级官员重视礼法,则群众不会不敬业;上级官员重视道义,则群众不会不服从;上级官员重视信誉,则群众不会不诚实。如果做到这样的话,则天下百姓都会携儿带女来投奔你,而你现在种的这点庄稼又算什么呢?!”
尚远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居然和陈克一样批评自己,他连忙解释道:“老师,我并不反对劳动”
“不反对劳动你就干啊。那又有什么可说的。”李鸿启当时就打断了尚远的话,“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说的明白,管理不过是劳动的一个环节。只要是劳动者,那就不分尊卑。这真的让我大为赞叹。三代之治莫过于此啊。”
听了这话,尚远心中一凛。自己的老师实在是太敏锐了,一言就道穿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提及,却又最对抗陈克的一点。那就是“上下有别,尊卑有序。”
看尚远不吭声,李鸿启忍不住轻叹一声。“望山,我这人你知道的,向来不爱说古不如今。哪怕是古儒现在沦落成腐儒,我也只觉得这是儒家气数尽了。可提起三代之治,我却觉得断然没错。望山,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不知道老师这是何意,尚远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是曾经习惯于握笔的手掌,皮肤也曾经细腻光滑,现在却因为参与过不少劳动,变得粗糙起来。
“这茧子还不够多。”李鸿启笑道,“我听说你们在安徽和湖北治水救灾,虽然担心你和文青,可我这心里头却着实为你们骄傲。大禹之时,他三过家门就且不说了。大禹穿着破烂的衣服,吃粗劣的食物,住简陋的席篷,每天亲自手持耒锸,带头干最苦最脏的活。几年下来,他的腿上和胳膊上的汗毛都脱光了,手掌和脚掌结了厚厚的老茧,躯体干枯,脸庞黧黑。这也是上古先皇,看起来还不如个老农。你干的有大禹多,有大禹重么?你光看文青调动众人时指挥若定,可文青若没有亲自干过,若不是曾经日日夜夜在一线劳动,他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调动众人?”
安徽水灾时陈克一直在第一线,带领着同志们顶风冒雨,吃了无数的苦,干了无数活,经历了数不清的危难。尚远那时却只是在县里头承担县令的工作。论起吃苦干活,他自知的确不如陈克。想到这里,尚远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望山,你是不是觉得文青是个不怕吃苦的怪人?”李鸿启一语又点破了尚远的心思。
“老师”尚远只觉得自己的老师李鸿启先生此时极为可怕,他连声音都有写结巴了,“您,您怎么知道的。”
“文青不是不怕吃苦,也不是书里面说的以此为乐。你若是以苦乐来想文青那就不对。”李鸿启说完又忍不住叹口气。这对李鸿启来说是极为少见的。若不是自己真心的关爱弟子,按照李鸿启平日里的做法,早就把尚远打发走了。
尚远见老师如此,连忙起身道:“老师,我心中的确有无数疑团,请老师一定赐教。”
李鸿启毕竟是对尚远有着极大的期待,他沉吟了好一阵才再次开口,“其实我要说的,文青在给你的信里头都已经说过了。望山,你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这,老师,我觉得有。”
“你和文青的不同就在于,文青不信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是真的相信劳动创造人本身。若是做不了正确的事情,那只是劳动的不够。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因为真的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其实不爱劳动的,也真的不想去相信劳动创造一切。他们想要的是不干活,不劳动。而这天下,看似的确有那么一些人,不干活,不劳动,却坐享荣华富贵。扪心自问,大家都想坐这个位置,都想不劳而获。以前满清关起门来自己这么干,已经闹得天下大乱。而外国人肯劳动,能劳动,会劳动。结果人家不远万里的打过来,把咱们中华祸害成这般样子。文青给你说的清楚,外国**害中华那是一码事,咱们自己劳动不如外国人那又是另外一码事。望山,以前你知道不劳而获不对,可等你有机会的时候,你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劳而获。文青就是怕辛辛苦苦的革命搞起了,死了这么多人,打了这么多仗,结果推翻了一群不劳而获的,却又如同轮流坐庄一样,再上来一批不劳而获的。那这革命中死的人这些人岂不是白死了。他写信告诉你的始终就是这么一码事。”
尽管没到冬天,尚远的脸色如同在寒夜中伫立过一样变得惨白。但是李鸿启的话并没有到此终结。“望山,你觉得自己是愚不可及的人么?”
尚远原本想顺着老师的意思说自己知道自己愚不可及,不过他明白的知道自己若是这么说其实是在说瞎话,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师也会清楚的知道这是谎言,迟疑了一下,他才答道:“这,我觉得不是。”
李鸿启微微点点头,“我看文青也说过,一件事若有一百个环节,只要有一个环节没做到,那整件事定然面目全非。光从头到位知道这一百个环节到底是什么,就艰难无比。而且知道这些环节之后,亲自去尝试着干了,定然会发现自己蠢的不可救药。这一百个环节,自己能干的就没几个。常人做事则完全不同,大家总是浮光掠影的一看,找到几个自己能做的环节,便自以为是,认为若是别人能把其余的九十几个环节给配上,他就能做出无人能及的功业来。只看到自己能做的,看不到自己做不到的,这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自打革命以来,就从来没人这么痛批过尚远。但是尚远此时反倒开始恢复了常态,神色态度也渐渐恢复的与平常一样。
李鸿启跟没看到一样,继续谈了下去,“文青的书我看了些,谈及人的生物性和社会性方面的确是真知灼见。生物性方面就是以自我为主,社会性则是以社会关系为主。所以文青狠批低级趣味,低级趣味就是在社会里头生物性没有被改造完毕。以自我为中心,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生怕自己的优越性别人看不到,生怕自己的社会价值被别人低估了。可真的能干什么,你自己清楚的很。你若是连自己都骗了,那也不打紧。只要事情真的干起来,骗不了别人的。所以我看文青信里头就只说了一件事,要你们人民党的同志改造自己,老老实实当个劳动者。我觉得这说的没错,所以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到底困惑在哪里。”
“老师,我觉得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我总感觉有地方与文青不一样。让我说有什么不同,我怎么都说不出来。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尚远看向李鸿启先生的目光又热切又焦急。
“望山,这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已经能明白到这等地步了。”李鸿启先生忍不住笑起来,“那是因为文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该做的。而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你想做的。”
对老师的这个说法,尚远觉得不能接受,“老师,为何我感觉恰恰相反呢?”
“那因为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圣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李鸿启冷笑着说完,又指着尚远说道,“小人哉,望山也!”
给了这么个不明就里的评价之后,李鸿启就把尚远给撵出去了。
第二天的议会讨论延续了昨天的风格,一群议员表面上完全不管游戏规则制定,而是云山雾罩的从古至今,从南到北的一通发言。文人说话都是这个熊样,从不同时空,不同背景,不同方式的事情中强行总结出个“道理”,然后以“道理维护者”的身份自居。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其他各省代表都在反对议会一人一票制。
尚远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师昨天说的话,也是云山雾罩的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是想的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了最后,尚远竟然想不起来老师到底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尚远再次去老师那里登门拜访。
尚远认真的告知“老师的教导完全没有记在心间”这个事实之后,李鸿启先生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来你却没有记恨我。”李鸿启先生笑的极为开心。
“我怎么可能会记恨老师呢?”尚远连忙说道。
“望山,上次你走的时候我给你说过什么?”李鸿启先生问道。
“这,我忘了。”尚远回答的很干脆。
李鸿启先生的记性却好的很,他答道:“上次我说,如今天下残暴悖佞,已是大乱。而哪次朝代更迭不是如此。如何对待天下的暴虐、残酷、无耻,如何从这些暴虐、残酷、无耻中挣脱出来,以坚定的态度革除一切不义,对于像你们这样有志气的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当今中国,只要满清一倒,便是大乱。注定是哀鸿遍野,伏尸百万。你们便是让天下更乱,也不用在意。这是中国之气运,单凭你等是绝对阻止不了的。你等能做的,就是治了这大乱,趁着这大乱,扫尽沉疴,从根子上铲除了一切不义。”
听到老师重复这些话,尚远的神色已经严肃起来。
李鸿启看着自己的爱徒,同样严肃的说道:“上次文青看着迷茫的很,你是自以为了不起。我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天下的每个人心里头都有着暴虐、残酷、无耻。只是这人心的黑暗之处,谁都不肯承认。凡是肯承认的,必定是踏踏实实的劳动者。如同袁世凯,慈禧,他们受了那么多罪,干了那么多事之后掌了权。掌权之后就用这暴虐、残酷、无耻干起事来。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们,他们的确干了非同一般的事情。你能明白么?”
“老师,我明白了些。”尚远答道。
“我看了文青给你写的信,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黑暗之处,而且他已经找到了克服心里头这些暴虐、残酷、无耻的法子。那就是当个真正的劳动者,坦坦荡荡的活着。这暴虐就变了勇敢,残酷就变了坚定,无耻就变了谦虚。望山,你觉得袁世凯和慈禧那等人龌龊不堪,不愿意学了他们。满心只想学着当个勇敢、坚定、谦虚的人。学了这些样子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便如同和尚,精研佛法,记诵明辨,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又有何用。”
听了这话,尚远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按照老师所说,自己与陈克之间的差距竟然如同天堑鸿沟般。这让尚远完全不能接受。
李鸿启并没有让尚远顿悟的意思,他接着说道:“所以我昨天说你是个小人,你太爱给自己做个评价了。评价的事,说白了是身后事。当前的事,是大家要好好生活。革命也好,造反也好,甚至当个拦路抢掠的剪径强盗,所求的也不过如此。所以文青在信里头反复说,不是你们领导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我觉得他说的对啊。你若是觉得文青说的有理,自己愿意为天下百姓的生活出把力,那就跟着文青干,若是你不愿意。那我劝你还是早早的自谋他路好了。文青现在写信劝你,那说明他以后定然会努力让你们人民党所有党员都有共同的信念。你若是做不到,还强行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下场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