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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残明梦-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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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不答,乜斜着通红的眼睛道:“老爷,在宁国府做官不好做啊。”

    翁逸问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头道:“呆久了自然知道。”

    尊素过去施了一礼道:“老丈可否明言?”

    老头道:“这宁国府是汤家的天下,历来如此。”

    翁逸道:“哪个汤家?”

    老头道:“这宣城,姓汤的就一族。老爷到时便知。历任推官无不一上任就拜倒在他门下,然后自然就官运亨通。”

    黄尊素拱手道:“下官既食皇家之禄,岂可畏强暴而循私枉法?”

    老头嘿嘿冷笑道:“历任推官,刚来时都如此言。”

    言罢,招呼掌柜的结完帐,径自扬长而去。

    黄尊素望道他的背影道:“这宁国府真有如此耿介之士啊。”又想道:“这汤宣城是何等人物?竟敢如此嚣张?”

    饭后,大家动身上路,不多时就进入宣州城内。翁逸问明府衙去向,一行人便直奔府衙而来。

    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有耍猴戏的,有卖膏药的,有斗蟋蟀的,有提笼鸟的,有溜狗的,如此等等,应有尽有。从未出过远门的黄宗羲看哪样都觉得新鲜、奇怪,缠着舅父不断地问这问那。

    对于这个非己妹亲出、聪颖过人的“外甥”,翁逸也分外钟爱,总是耐心地一一予以解答,满足他的好奇心。  

 

 

 

二  

    到了府衙门前。通报已毕,早有一名年轻削瘦的衙役快步上来接待,引导一家人到府堂官舍安身。

    安排停当,黄尊素给了些赏钱。衙役谢过,跪下道:“小人姓王名忠,请老爷今后多多关照。”尊素忙扶起道:“快快请起,勿须多礼。”于是问起宁国府大体情况。

    王忠道:“老爷,在这宁国府做官不好做啊。”

    尊素一听此言,想起饭店内老头的话,忙追问道:“何出此言?”

    王忠道:“老爷有所不知,这宁国府有二霸,一霸为汤宣城,一霸为刘仲斗。二人俱与知府老爷关系密切,不可随意惹他。”

    尊素凛然道:“此二霸,若怙恶不悛,本官定当一一照办,绝不姑息。”于是命王忠将“汤宣城”的情况介绍一遍。

    原来,这汤宾尹字嘉宾,号睡庵,别号霍林,宣城人,系一位罢黜在家的大乡绅。万历二十三年(1595)榜眼及第,先后做过翰林院编修,右春坊右中允、左谕德等官,后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为朝中“宣党”首领。

    当时,朝内分成数派,有浙党、齐党、楚党、宣党、昆党等。浙党大多为浙江藉官吏,先以给事中姚宗文、御史刘廷元等为首,后有首辅沈一贯、方从哲;齐党大多为山东、南直隶等地官员,以给事中亓诗教、周永春,御史韩浚等为首;楚党大多为湖广藉官员,以给事中官应震、吴亮嗣,提学御史熊廷弼等为首;昆党以顾天峻为首;宣党则以汤宾尹为首。宣、昆后来分别整合并入齐、楚、浙三党。他们专与东林党人作对,以排斥异己、扰乱朝纲为能事,被视为邪党。尤其是汤宾尹,党同伐异,声势颇大,时人呼为“汤宣城”,为此三党的幕后狗头军师。

    万历三十八年(1610),作为礼闱阅卷官的汤宾尹竟存私偏向自己的门生湖州归安人韩敬,使其取得头名状元,而才高八斗的钱谦益却屈居探花,结果被人告发,这就是著名的“庚戌科场案”。次年三月朝廷大计京官时,即被贬斥回乡。

    汤宾尹本做惯了受人拥戴的主子。罢职在家,在朝的宣党仍与他互通声息。虽然家居,犹然遥执朝柄。他在宣城也是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历任知府、推官到任后也都是先到他府上谒拜。一府重大案狱,也多先请示汤宾尹定夺。“汤宣城”定案,官府依葫芦画瓢,在衙门中装模作样审判一番,无非是遵循“汤宣城”的旨意行事而已。

    但是这如果逢上一位正直的乡绅倒也罢了,偏偏这个“汤宣城”却是个声名狼藉的人。未被罢归前,其族叔汤一泰看上了本地秀才施大德之妻徐氏,想强娶为妾,他力济其事。谁知徐氏却是个贞烈女子,受逼不过,就将衣裳密缝不露寸体,投池而死。事发,整个宣城县为之不平,以致激成民变。诸生冯应祥、芮永缙等人将此事讼之于官。但汤家势大,此事竟不了了之。知府张德明为稍释民愤,为徐氏建祠祭祀。“汤宣城”却以此为耻,事后力嘱当事毁掉其祠,对冯应祥、芮永缙这些人则是恨之入骨。

    一事甫平,又生一事。不久,“汤宣城”又霸占了另一位秀才徐某之妻贾氏为妾。徐秀才和贾氏兄弟均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徐秀才之兄廪生徐日隆却为抱不平,奔走诉讼。汤宾尹乃四布罗网,直欲得徐日隆而后快。徐日隆遂在本地呆不下去,只好远避燕齐。此事也激起民愤,合郡沸然。

    “汤宣城”如此霸道,在老百姓中自然不得人心。万历三十九年(1611),“汤宣城”被罢斥回乡后,诸生趁机揭发汤宾尹不法,以其继夺占徐大德之妻为妾未遂,又有夺占徐秀才之妻为妾之劣行,请重修已被摧毁的徐氏旧祠并加惩处汤宾尹。而楚党中坚、提学御史熊廷弼却与“汤宣城”结交甚欢。不久恰值他督学南畿,于是判牒言此事纯属无中生有,芮永缙等欲以此来报复与汤宾尹的私怨而已。然后暗中指使爪牙诬蔑芮永缙及冯应祥劣行,当场杖杀芮永缙。应天巡按御史、东林党人荆养乔闻讯,遂上表弹劾熊廷弼杀人媚人,熊廷弼亦上疏自辨。一时正、邪两党互相攻讦,各为其主,前后上疏达到数十。万历帝以熊廷弼理屈,将其解职,但罪魁祸首“汤宣城”却毫发无损。

    恶事做了这么多,“汤宣城”却尚不知悔改。家居时,凡亲党妇女宴会,一定会微服往观,看到中意的,就千方百计图谋,必得之而后快。

    今年三月考察京官,三党重新得势,东林党官员纷纷被斥。“汤宣城”更是得意非常,好像贫丐拣到宝一般,而府衙内外更加无人敢去撩拨他。

    早在来宣城之前,黄尊素就听叶宪祖、董武铭介绍过此人。继而在城郊饭店内又听老丈讥讽,现在再听王忠介绍,这才释然。他一拍桌子,气愤地说:“此人如此可恶,父母官大人难道就奈何他不了吗?”

    王忠道:“知府大人乃是他的门生的门生呢,哪敢与他对抗?老爷既已知此人厉害,最好先遵例携带礼品前去拜见汤祭酒,拉拢些关系为好。一来便于在本地立足,二来往后仕途上也算有个照应。”

    尊素淡淡一笑:“我自秉公办事,光明磊落,拜他何来?”

    他不但不愿意听从王忠的忠告,反而决心给“汤宣城”一个下马威,重新树立起地方父母官的尊严。

    黄尊素与前任交割完毕,便择日搬进了推官府邸。早有府衙一班同事前来贺喜,吹吹打打热闹一番。次日尊素也少不得一一回拜不提。

    过了几天,尊素开始坐堂视事。果然,审到一件重大案件时,便有一人上前,向他递上“汤宣城”批阅过的牒文道:“推官老爷,汤祭酒已批阅,请照办。”

    黄尊素展开一看,不禁勃然大怒,他厉声喝道:“汤祭酒莫非想做宁国府的土司吗?”当即将那“汤宣城”亲笔书写的牒文撕个粉碎,下令将那人乱棍打出公堂。

    那人狠狈逃回汤府,汤宾尹正在拥妓饮酒。传牒者跪禀道:“老爷,新来的黄推官十分强悍,将老爷的牒文撕个粉碎,还将老爷大骂一顿。”

    汤宾尹闻听此言大怒,正待发作,转念一想:自己为风云一时的大人物,何苦与一小小推官计较,给在朝政敌假以口实。于是假装欢喜道:“老夫既已退居水边林下,本当安享晚年。然而不假余力,助官府断案,一片苦心皇天可表。这个黄推官既能独断事务,真是后生可畏啊。也罢,老夫今后不再假手府衙事务,安享晚年罢。”言罢哈哈大笑。

此事轰动了整个宁国府。衙门内对“汤宣城”之行为早生不满的同僚也为之叫好,士民百姓拍手称快,奸人纷纷为之敛迹。当时府属泾县县令刚受贿,闻听此事,便道:“此新任推官既不畏汤祭酒,何难将我等法办?”因此终尊素任,不敢行奸利之事。

    那“汤宣城”果真自此不再插手衙门事务。

 

 

 



    推官是一个七品芝麻官,管一府刑名、计典事务。尊素从父祖身上继承下来精敏强执的风格在此得以展显无遗。他一上任就整饬法令,严束墨吏,为民辨冤,不循私情,做了不少大快人心的好事,宁国阖府士民有口皆碑。

    第二年,姚氏夫人在宁国官舍内生下了三子黄宗会。这年,黄尊素到南京充应天乡试同考官,分房南闱阅卷②。他恪守其职,认真审阅,提笔点取徐石麒、朱天麟等十名应试者为举人。徐、朱后来都成了明朝的重臣,并参加了抗清斗争③。

    黄尊素后来了解到:这宣城除了汤宾尹,还有另一个更为凶暴的恶霸,名叫刘仲斗,也就是王忠所说的“宣城二霸”。刘仲斗为万历二十六年(1698)进士,官至南直隶上江道提学官,因贪赃枉法也被罢职家居。刘姓为宣城大姓,刘仲斗更是族中恶魁。他在府中蓄养僮仆数百,还有专陪玩乐的陆博酒徒数十,为宣城一霸。当地凡有良田美宅者,子女缺少者,都引诱豪赌,使其倾家荡产。要么揭发其丑事,要么揪出他的仇人,名曰“投献”。因此逐渐富可敌国,而民间百金中产无不失业。百姓含冤诉之于官府,都置之不理。在刘宅内,还设有私狱,刘仲斗借此任意关押、拷打甚至杀死得罪他的老百姓。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汤宾尹毕竟是国内政坛的风云人物,再横行霸道也得有所顾忌。而刘仲斗不过一乡间豪强而已,因此其为害程度实在“汤宣城”之上。黄尊素早就留意此人,但苦于取证不足,人多畏其势不敢揭发,而且上头又有知府动辄掣肘,使他不得不暂时静观其变,故而彼此相安无事了几年。

    天启元年冬,黄尊素以推官兼摄郡邑事,有了代理行使知府职权的权责。消息传来,士民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于是,一向受刘仲斗及其爪牙欺压含冤的老百姓纷纷到府衙门前告状,诉讼者达到数百人之多。

    黄尊素本在明年任满。他见民情如此,心顿凛然,决心在离任之前扳一扳这只宣城“拦路虎”。

    他当即坐堂审案,吩咐传唤刘氏爪牙多人,一一秉公办理,将其中民愤极大者六七人,黥其面目,以桁杨枷上在闹市示众。

    然后,他又亲修信函一封,送交刘宅。内云:“足下僮客偎杂,奸利事益多。仆不欲穷究,损足下名,足下自重。”本意为劝刘仲斗改邪归正,多行善事。

    谁知刘仲斗接信读罢,冷笑一声道:“一个小小推官,竟敢在老夫面前如此张狂!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知道我刘仲斗不是吃素的。”决计寻衅滋事。

    次年春,尊素方坐堂理事。王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跪告:“推官老爷,大事不好了,府狱章来被刘宅管家刘福率人用铁锁绑去了。”

    “什么?”黄尊素起初尚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只道是王忠误听谣传,要他再去探听翔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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