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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八九天无事,镖车己行到邯郸马头镇,这地方离邯郸六十多里,离彰德府七十来里,这一路十分荒芜,沿路是山野小户、荒滩潦水和白茫茫的盐碱地,向西到长治有一条官道。镖队来到三岔路口,无论往哪边走都赶不上正经宿头。黄天霸和高恒一行在马头镇北一家饭铺,胡乱吃了几口饭,高恒见那日头热上来,一边用小手帕揩汗,摇着檀香木小扇问道:“我说小黄,咱们今晚歇哪呀!”
“回高爷的话。”黄天霸陪侍在侧,一呵腰说道:“向南向西都成,不过南边刚下过雨,本来路就不好,这就更难走了。西边道儿好走,要进山呢,又怕不安全。今儿下半晌恐怕得辛苦一点赶个夜路,无论长治还是彰德,下半夜才到得呢!”
高恒摇着扇子只是笑,说道:“赶夜路……恐怕不成。‘一枝花’就在这附近,出了事没法交待。说你笨,你安排事情十分周到,说你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就歇在马头,好好睡一下午,明儿起个大早直奔长治?”黄天霸蹙额说道:“爷说的我也想到了,不过马头这地方,原来就商定不能歇脚的。这地方是直隶、河南交界处,离山西也近,这种三不管地面儿最容易出事。出了事也不易和官府交涉缉拿。爷原说走郑州,往南看似开阔,其实都是沼泽,过了沼泽又是千里河滩地,荒无人烟不说,还有不少土匪,咱们控制不了。我们安全把货送到是头一桩大事,小的岂敢掉以轻心?”高恒左右看看,说道:“这个马头镇我听说过,只是逢五一集,今儿不逢集,你看,拢共也没多少人。镇上还有镇丁税丁,在这里住一宿无碍的。”
“那些镇丁能指望得上?”黄天霸一听就笑了,“贼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他们有的自己就是贼!这种人又当钟馗又当鬼,我见得太多了!”正说着,镇里几家客栈的伙计手里举着幌子迎了过来,一片声嚷嚷着拉客。
“住下吧!——我们贺家老店,清洁齐整,两个四合院,草料饭食一应俱全,十分方便!”
“老客!忘了我们么?曹寡妇店——百年老字号,前有酒楼,后有房舍,客人搭火自己造饭、锅碗瓢勺俱全,马厩是新盖的哪!”
“曹寡妇老了,她店住不得!”有人高兴地叫道,“我们店挨着春香楼———”“你们店本就是王八窝儿!”曹寡妇店伙叫道,“谁住进去鼻子上都要长杨梅大疮!”
“住我们店,清堂瓦舍,一色新房——马头老客栈!”
黄天霸看这阵势,生恐高恒答应下来,忙道:“去去去!我们哪个店也不住,今晚赶恶虎镇住店!”他话没说完,使被伙计们的声音给淹没了,有的叫“是你说了算还是老板说了算?”有的喊“去恶虎镇要过黑风岭——贼不劫了你,也要摔到崖底下!”还有的嚷“住下吧……往前半日路程没有宿头……”高恒原本拿不定主意,听众人如此说,又见朱富敏、蔡富清几个太保忙着套骡子饮水,似乎黄天霸说了就算定局,遂道:“老黄,还按我方才说的办吧!”张着眼看时,一个伙计站在路边并不招客,手里幌子却很特别,写着“老茂记客栈,凡住店皆我衣食父母。客人安全,本店以身家性命担保!”高恒便将手一指,说道:“就住你家店!”
黄天霸不满地睨了高恒一眼,见高恒正笑着转脸看自己,忙低头敛眉道:“小的听爷吩咐就是。”一转脸便命众人带着车跟着那伙计来到老茂记客栈。那伙计拉客时一脸憨厚相,此刻却变得异常饶舌,一个劲儿地跟高恒套近乎:“我眼里有水,瞧准了您老人家是个大富大贵有大造化的主儿!这个时辰到马头来的,哪有敢走道儿的?往南十里地您就知道了,路上的泥水漫过膝盖,像这样的车马,一天只能走二十里地!那两边的芦苇白茅都长起来了,前三天还有两个贩茶的叫人给砍死在道儿上,那是强人出没的地方儿,走夜道不是瞎闹么?往西的道儿好走,不过要过那黑风崖,驿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尺宽,都是在崖上凿的道儿,马蹄子一打滑,连车带货就会翻下去,那崖,嘿!往下瞧瞧人都目眩头晕。这几个月说‘一枝花’藏在山里,人人听了都怕,谁敢半夜里闯这条道儿?您老还有这些兄弟,到小店打个尖儿,吃饱喝足倒头睡个好觉,明早天不明就走。过了恶虎镇下山一溜风,那是一马平川大官道,两边都是村寨人家,赶得快不到起更就能到长治,赶得慢随便找个人家歇了,再没半点凶险的!”高恒笑道:“你这猴崽子,方才一句也不吆喝。一放屁就是这么一串儿,我怎么会挑中了你这店呢?”伙计嬉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爷准赏光我们店——这是缘份,谁也勉强不来。爷这是做药材生意的,本地人要买,卖不卖呢?”高恒被这伙计逗得高兴,说道:“只要价钱合适,哪里不是赚钱呢?”高恒见是齐整两个四合院。中间是堂屋,后面有马厩,前面有饭店,便包了西边四合院。拴马卸货,忙乱了一阵子,洗漱完毕安安生生歇下。黄天霸却放心不下,前院后院,院墙外头审视一遍,又安排人四处按岗守护这才进来。刚拐到西院门口,便听店主笑着招呼:“喂,管家大爷!你们的财神来啦!”
“什么事?”黄天霸回过头来,狐疑地盯着店主问道。店主没立即答他的话,却向身后招了招手,喊道:“二憨子,把史先生和杨先生请进来,和黄爷商量生意——黄爷,这是我们马头镇挂千顷牌儿的王百万家两个管账先生。想和爷们做笔买卖。”黄天霸不耐烦地说道:“我是押镖的,不做买卖!”
说话间,那个叫二憨子的伙计已带着两个人进来。一个脸型略长,白净面皮,漆黑的小胡子修饰得十分整洁,眉眼间带着“自来笑”十分和气,自报姓名说:“在下史成功,久仰大名了。”另一个穿着灰府绸长袍,套着一件玫瑰紫套扣坎肩,腰里系一条玄色卧龙带,项下用丝线吊着一个水晶墨镜,面如冠玉神清目秀,却没有留胡子,也一脸笑容——双手握一把湘妃竹扇朝黄天霸一揖,说道:“在下杨天飞拜揖!”
“好说,本人黄天霸。”黄天霸呆滞地点了点头,只好挪回脚步向二人回礼。“二位先生有何见教?”因见史、杨二人向前趋来,黄天霸生恐他们要进西院不好阻拦,将手向帐房一让,又道:“请这边说话。”
扮作杨天飞的燕入云和皇甫水强跟着黄天霸进来,帐房先生忙着给他们端座沏茶,又客气地对燕入云和皇甫水强打个千儿,说道:“杨爷、史爷,你们好坐好谈,有什么事吩咐二憨他们办就是。”说罢去了。
“黄爷!”燕入云跷足而坐,抖着腿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我们所求的事实在不是黄爷做得主的,还请面见主人,烦请通禀。”黄天霸道:“你们且说说看。”皇甫水强一呵腰笑道:“是这么回事黄爷,杨爷是此地王鸿绪老爷家的总管。王老爷前头做过两任襄阳知府,去岁下世了。只有王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大少爷纳捐去了云南,在大理当知州。小少爷也纳了捐好几年,一直不得补缺。照老太太的想法儿,不愿小儿子远离出去做官,守着给她养老,这也是老的一片心不是?可小少奶奶心里就不承这个情,还是想着给小少爷选出来做个实缺的官。婆媳两个面儿上笑,心里为这事着实别扭生分着。少奶奶呕这口气,拿体己钱在京里叫我们上下活动,吏部里头打点了个遍。只是文选司堂官还没开口,却也有了个八八九九。传出话来说他老爷子身体欠佳,得着实补养补养。我们正愁着买不到好药,恰好你们的药镖就到了。这事成全了我们,贵镖主也能得些好处,真是老天安排定的美事!”说罢,将一张单子呈上来。黄天霸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人参十斤 党参二十斤 黄芪伍十斤 冰片伍斤 麝香三斤 山萸肉八斤 拘杞八斤当归伍十斤不禁笑道:“老爷子好大肚于!”燕入云道:“自从朝廷杀了贪官喀尔钦、萨哈谅二位老爷,如今谁敢要现钱?这是里头撒土,迷外人眼的事儿罢了。”
黄天霸一时没有说话,端茶漫品了一阵,心里直犯腻味。早先听人风传,说高国舅如何能文会武精明强干,眼巴巴地在石家庄等了他多少日子,谁知竟是个一肚子糟糠的绣花枕头,面儿上看去满有把握,其实心里毫无成算;笑嘻嘻的,却又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可又得罪不起,早知如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石家庄起身,这会子早已过了黄河!他心里懊悔,却毫无办法。想想,还是要高恒把责任担起,说道:“你们这一说,还真得请示我们镖主。他说成,自然能办,他说不成,那就办不下来——你们请坐,我去去就来。”说罢去了。
这边燕入云和皇甫水强对望一眼,两个人作戏配合默契,几天前的龃龉顿时化为乌有。皇甫水强道:“这个姓黄的难缠。说不定他要窜掇着不卖给我们呢!”燕入云笑道:“这种事我看笃定得很。他要不卖,我们吵上门去,外头还有一群人求药‘治瘟症’;吵起来,他们不占理,一轰而上——还有看热闹的——砸了他这店,抢了他的镖都可以。他不住这马头,我们就只好路上和他死干了!”正说着便打住,原来黄天霸和高恒一前一后都来了。于是忙起身重新见礼。
“药可以卖给你们,”高恒一坐下便道:“只是黄芪、拘杞子这些药打包装箱,拆开卖给你们几十斤,不值当的。我们做生意图个赚钱,不能按官价给,比市价要高出三成——货买与识家。人参都是长白参,五十匹叶①以上,白皮带红筋的,四十两一斤折黄金二两一钱,党参都是上党贡参,十两一斤,冰片三十四两……”他一一报价,都比批货价高一倍,未了又道:“所有银子都折黄金算帐。这是我们高家老药行的规矩。”说罢笑着看二人,露出一副“看你怎么办”的模样。皇甫水强皱眉道:“哪有这个价?贵行也太狠了——”黄天霸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各走各路就是。”“你们真会作生意。”燕入云不慌不忙道:“既敢要这个价,必定货色硬。不过这些药要我们少奶奶亲自过目。真的货好,中了她的意,金子是小事。请你们来个伙计,陪我们带上药走一趟——哦,放心,出门不远方家客栈——那是少奶奶自己的产业,她等着看货呢!”高恒撮着牙,思量半晌,说道:“这样也好。老黄,你派个人跟着!”
一时众人已经把货盘好。所有的药装了两麻袋。黄天霸叫了六太保梁富云过来吩咐道:“你是个伶俐的,跟他们去。要遇到人硬抢什么的,你只用粘住他们跟定了就是,不要死拼。”梁富云忙道:“是,师傅!不过这大白天儿,出不了差错的。”
众人去了,高恒和黄天霸悬得老高的心放了下来,高恒便一迭连声命众人:“都歇下!下午晚上吃好睡好,明儿走长道儿!”黄天霸一切安排就绪,又亲巡一遭,连墙外也派了人守望,回来见高恒眯着眼歪着脖子躺在安乐椅中,已是酣然入梦。黄夭霸便也和衣卧倒,不过过了多长时间才蒙胧过去。
①五十匹叶,指参龄五十年。
忽然院中一阵响动,脚步咚咚有声,黄天霸一个激凌跳起身来便取刀在手,高恒也揉着眼呓怔着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话音刚落,却见梁富云闯进来,脸都被气白了,跺着脚道:“高爷,师傅!我们上当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高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