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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终于降临。在北风的呼号声中,燕军将士三五成群依偎到一起,互相借用别人的身子取暖。而从孤山大营运来的烈酒,则就成了他们抵御严寒,熬过这漫漫长夜的重要法宝。
朱棣的处境要比普通将士好些。火真派人到白天的战场上拣了一些遗弃的马鞍,引燃后点起了一堆篝火。此时,朱棣、朱高煦和金忠他们在一群随军出征内官的伺候下,围着篝火取暖。
朱棣见马和仍侍立在身后稍远处,享受不到篝火带来的暖意,遂心念一转,扭头向他招手道:“三保,坐本王身边来!”
马和心中一暖,但身子却仍不敢动,只是一躬身恭敬回道:“奴婢哪敢跟王爷平起平坐!”
“这么大一堆火,周围仅就我们几人坐着,还剩出这么多位置,浪费了可惜。三保尽管过来!”朱棣仍继续道。
见燕王这么说,马和不敢再谢绝,忙蹑手蹑脚地跑到火堆跟前坐了。
朱棣一笑,正欲和他说话,却发现仍侍立在后的狗儿他们眼中发出羡慕的目光,遂一笑道:“尔等也凑过来吧!”
“谢王爷!”狗儿的手脚都快冻僵了,见燕王发话,顿时大喜,忙先告谢,然后欢呼雀跃地跑过来挨着马和坐了。黄俨、亦失哈、尹庆等几个内官也跟了过来。
见狗儿一脸欣喜样儿,金忠忍不住打趣道:“你这狗儿,王爷话声还没落,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过来,一点规矩都没!”
“金先生这可冤枉奴婢了咧!”狗儿作出一副苦相道,“先生你看,那些将士们都坐在一起,还有烈酒暖身;咱们却只能规规矩矩地站着,时间久了,狗儿确实是冻得紧哩!”
金忠扑哧一笑道:“也就你这狗奴才敢这么放肆!这些话要放给三保他们,冻死也不敢说!”
狗儿是内官里头的一个另类。他年纪较小,生来一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平日里又机灵得紧,很会讨人欢心。燕府内官中人才不少,若论最得朱棣器重,当数马和与黄俨,而论喜爱,则非狗儿莫属。狗儿深知王爷就喜欢自己这种善于逗趣的劲儿,故偶尔会瞄准时机,有意装傻卖乖一番,如此不仅不会惹朱棣生气,反让他觉得自己机灵讨喜。
果不其然,朱棣见着狗儿那副明显是装出来的委屈样儿,当即乐哈哈大笑道:“这是本王疏忽。今日一仗,尔等内官亦有上阵杀敌,出力不在将士们之下。这时候还让尔等侍立,倒显得本王不体恤下属了!”
“王爷这可折杀奴婢了!”狗儿嘻嘻笑道,“侍候王爷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能让奴婢们烤火,那是王爷的恩宠。”狗儿眼力极佳,此时见已达到目的,便立即见好就收。
朱棣含笑摆手道:“这得感谢三保。若不是他,本王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这茬,尔等恐还需多站些时候!”说到这里,朱棣又想起什么,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马和道,“平日也没见尔研习兵法。今日之战,尔却能审时度势,瞄准敌阵调动之机一击建功,这份临机应变的本事,便是古今名将也不过如此。尔倒说说,这番本领是从何处学来的?”
见朱棣发问,马和忙弯腰道:“王爷过奖了。其实奴婢也没读过兵法,只是小时候多听父辈讲些前元战事,故而领悟了些,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哦!尔祖先原是做什么的?眼下左右无事,不如说来给大伙儿听听?”朱棣只知道马和是云南的回回,傅友德、沐英平滇时将他掠入宫中,后又跟自己来到北平。除此以外,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此刻见马和说起家世,朱棣愈发生了兴趣,便就这个话题扯了起来。
“王爷既有兴趣,奴婢自然知无不言。”马和淡淡一笑,随即将自己的家事娓娓道来。
原来马和一家本是前元色目贵族。元朝初年,其六世先祖瞻思丁从西域来到中土,曾任云南行省平章,死后被追封为咸阳王;马和的曾祖父伯颜在前元大德十一年任中书平章,其父马哈只也被元廷封为滇阳候。
出身于这样一个世家望族,马和儿时自也是受过良好教育。蒙元以武立国,蒙古、色目贵族均重视武事。马和自小便听父亲叔伯评讲大元开国拓疆的往事,久而久之,自也对军伍战事了解不少。其一身武功的底子也是在此期间打下的。
洪武十三年冬,傅友德、沐英攻入云南,马家迅速败落。此时马和年仅十一岁。作为前元世宦之后,马和难逃此劫,成了大明军队的俘虏,被掳入宫中,做了宦官。后来朱棣就藩北平,马和被选中随行,从此便成了燕府的人。
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当马和讲完之时,他的双眼已泛着泪花。
朱棣等人听完也是十分惊讶。他们从来没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小宦官竟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而马和这种由贵族变为阉人的悲惨经历,也让朱棣他们嗟叹不已。
过了好久,朱棣方呐呐道:“不想三保竟有如此往事!”他想了一想,又问道,“尔既是回回,应当信奉回教才是。本王怎没见尔拜过马哈麻神呢?”
马和苦笑一声道:“奴婢一个前朝余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还敢拜马哈麻圣人?我朝内官大都信佛,奴婢也就跟着信了佛教!”
“这样不好!”朱棣不以为然地说道,“马哈麻乃回人先师。尔既是回回,自也不能忘本。佛祖虽然要信,但马哈麻也不能不拜。尔若还信马哈麻,一个人时拜拜也无妨嘛!”
马和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原来因为色目人在元朝时协助蒙古人压迫汉族的关系,大明对西域宗教也采取了相对严厉的措施。马和身为回回贵族之后,又在王府做事,平日十分的小心谨慎,哪还管得上什么回回神明?此时见朱棣竟完全不把这些当一回事,马和倒有些绕不过弯儿来。
见马和发愣,朱棣哈哈一笑道:“尔不用诧异。本王对回教并无成见。不光是回教,乌斯藏红教也是如此。如今元廷早已北遁,尔等教民只要忠于大明,本王又岂会另眼相看?尔等要拜只管拜就是!”
“王爷英明!”朱棣的开明和大度让马和钦佩不已,此刻他的赞颂也是由衷而发。
朱棣笑了一笑,旋又说道:“既然尔家是回回贵族,那尔对回教应也了解颇多,此时不妨讲出来,也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是!”马和应了一声,随即精神抖擞地叙述开来,“回教出于西域之极的默伽国,也就是唐时的天方。①相传千年之前,马哈麻圣人降于该地,阐扬教法,遂有回教之兴。默伽国有回教三大圣地,一为默伽,为其国王所居之城;一为恺阿白,有大礼拜寺;一为蓦底纳,为马哈麻圣人陵寝所在。家祖与家父都曾去默伽朝拜过圣人。据他们说,默伽国民风和美,无贫难之家,可谓极乐世界!”
当描述默伽时,马和一脸向往之情,显得十分虔诚。
“极乐世界不是死人才去的吗?那有什么好的?”狗儿突然插话了。
狗儿的话把众人都逗笑了。一旁的火真乐呵呵地道:“人间也有乐土嘛,狗儿你不懂就不要瞎问。”
狗儿睡眼惺忪地咕哝道:“管他人间还是地狱,反正我是不去什么极乐世界的。我这人命贱,去了也享不了那福!听说信了回教不能吃大肉,这我可受不了,还是跟着王爷吃肉来的实在。”
此话一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朱棣笑骂道:“尔这狗奴才,莫非尔跟着本王就图个猪肉吃不成?”说完,他不再搭理狗儿,又接着问马和道,“照这么说,这个默伽也应是西域一大国了?”
“不错。”马和答道,“默伽为西方大国,其鼎盛时疆土极广,回教也因其得以光大。”
“哦?这个默伽还有这般风光?”朱棣越发好奇了,“要是靖难成功了,本王倒真想遣使过去,看看究竟。只怕路途遥远,又有这撒马尔罕横在中间,要到这个默伽恐不容易。”
原来就在元朝灭亡的同时,其西部的察哈台汗国也土崩瓦解。在这个混乱的时局中,蒙古驸马帖木儿趁势而起。这个帖木儿不但全取察哈台汗国旧土,还占领了波斯、花剌子模等地,建立了一个强大的撒马尔罕国。帖木儿以成吉思汗继承人自居,妄图恢复元朝疆土,因而对驱逐鞑虏的大明很不客气。洪武二十八年,太祖朱元璋派给事中傅安出使撒马尔罕,不料帖木儿竟将其一行强行扣下,这就让两国关系紧张起来。朱棣若真派人去默伽,必然要经过撒马尔罕,以两国眼下的关系,撒马尔罕自不会放大明使者过境。
“王爷,其实不用走陆路,从西洋一样可到默伽。”马和说道。
“西洋也可通默伽?”这下朱棣更吃惊了。中国朝廷出使西域,向来都走陆路,从没听说从海上过去的。马和的话确实出乎朱棣意料之外。
“不错,走海路应也可以。”马和自信地说道,“家父曾经说过,默伽离海不远。若我们走海路,一路西行,应可抵达默伽附近。只是海上风涛大,路途又不清楚,要过去可不容易。”
“那没有关系,我大明有的是大船,足以抵御波涛。待本王靖难成功,一定要遣使过去,也可让这些夷狄沐我华夏圣风!”马和的话,让朱棣大开眼界的同时,也使他的情绪高涨起来。由于兴奋的关系,朱棣的脸涨得通红,此时的他似乎不是在朝廷剿杀下苦苦求生的区区亲王,反倒像是一统江山,在奉天殿上挥意方遒的大明天子!
马和也十分兴奋。他当即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还请王爷给奴婢派个差使,让奴婢也有机会去默伽看看!”
马和的话让朱棣有些哭笑不得:“本王是去宣扬大明威仪,尔倒好,竟只顾着过去拜马哈麻!”顿了一顿,朱棣又道,“不过尔去也不错。尔对那边熟悉,若有那么一天,本王说不定还真得打发尔过去。”
马和此刻也发现说错了话。不过他知道朱棣没有在意,因此倒也不紧张,只是呵呵一笑道:“王爷说得是,奴婢跟去,自然也是为弘扬大明天威。至于拜马哈麻,当然承您旨意,您说拜就拜,您说不拜,奴婢就是刀架脖子上也不敢拜的!”
马和本是个不苟言笑的沉稳人,不过此番对答,谈到了他一生夙愿,因此让他情绪激动,竟也难得的打起趣来。
“好了好了,这都是没影的事儿,真到那一天再说吧!眼下还是打败南军要紧!”天南地北的瞎扯半天,朱棣也觉得累了。他打了个哈欠,支吾几句,将这场胡侃打住。
见燕王露困意,众人也都不再说话,过了一阵,篝火旁便传来一阵鼾息声。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朱棣尚在打盹,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给吵醒。
“使长!使长!大事不好!”朱棣刚睁开眼,负责监视南军动态的前军副将陈文已冲到跟前,焦急万分地叫道。
“出了何事?”朱棣一骨碌爬了起来。此时其他诸人也都惊醒,纷纷起身。
“回使长话,末将监视不利,竟让南军连夜跑了!”
“跑了?”朱棣一阵发懵,他与金忠谋划多时,昨晚又不辞辛苦率军露宿野外,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二十万南军全歼于此,可没想到南军竟会连夜脱逃!
南军确实是跑了。昨日回营,李景隆便觉得情况不妙。一方面,燕军实力之强远出其所料。原先他以为大宁军乃受北平燕军胁迫,一旦上战场,纵然不临阵倒戈,至少也会出工不出力。谁知朱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大宁军死心塌地归附燕藩。昨日战时,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