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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一副焦急之态,永乐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看把尔等吓的,朕是那么糊涂的人吗?”永乐摇摇头,又道,“待朕把话说完,尔等便可明了!”
听永乐这么说,众人洗耳恭听下文。永乐又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方从容道:“朕已经想好了,这东缉事厂虽由内官督之,但一应番役,除少量选自内官,以监视后宫外,其余大部皆出自锦衣卫,东缉事厂虽可调用支配,但无升赏黜罚之权。此外,东缉事厂职权仅限于缉访,一应审讯羁押,凡涉外朝者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涉及宫中则交内官监。处置之权则由朕亲掌。如此一来,朕既可以闻知下情,又可避免内官借此坐大,岂不两权其美?”想了一想,永乐又补充道:“而且东缉事厂之设,还可以分锦衣卫之权!锦衣卫独掌侦缉大权,又不受三法司制约,日子久了,难免会欺上瞒下;万一其落入宵小手中,甚至会借缇骑之力兴风作浪,控制中外!四年前的纪纲谋反,就是前车之鉴!这几年来,朕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管好锦衣卫,使其既可为朕鹰犬,又不至养虎为患。还多亏了近几天发生的这两件事,让朕有了启发。设立东缉事厂,可以监视锦衣卫,而由于其无直辖之兵,故又不可能作乱!所以是有益无弊!”
听了永乐的话,高炽和瞻基顿时明白:这东缉事厂只能支配缇骑做事,而不能控制锦衣卫中人事。既然东缉事厂提督不能掌兵,那对皇帝当然没有威胁。而且,东缉事厂还可以起到监视锦衣卫的作用!当初纪纲协助汉王朱高煦倾陷东宫,最后甚至起兵谋反,这些事至今在高炽和瞻基脑海中记忆犹新,所以对分锦衣卫之权,他们也是打心眼里同意。有了这些计较,再加上永乐一开始时提到的杜绝嫔妃与外臣勾结,整肃内宫纲纪两个好处,高炽和瞻基在再三思虑后,对此官署的设立已逐渐倾向于认可了!
高炽和瞻基认可,三位阁臣却截然相反。尽管永乐自认为对东缉事厂的设置十全十美,阁臣们仍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轻易地看出了其中的弊端:东缉事厂与锦衣卫的关系中,前者毫无疑问处于支配地位!东缉事厂设立后可以监视锦衣卫,但那又有谁来监视这个属于内监衙门的东缉事厂呢?只有皇帝本人!如果皇帝放纵,东缉事厂提督完全有可能和锦衣卫沆瀣一气,照样欺上瞒下、照样兴风作浪!永乐所谓的互相牵制,是将缉事之权一分为二,如此一来,除非东缉事厂提督和锦衣卫缇帅都心存反意,否则不可能再像纪纲那样凭一己之力犯上作乱。但与此同时,既然东缉事厂和锦衣卫都肩负着监视外臣的相同职责,那这个新衙署设立后,外臣受酷吏之迫必将比今日更甚!阁臣也是外臣,他们当然不愿见到这种情况发生。
而除了看得见的迫害之外,外臣还面临着一个看不见的威胁。东缉事厂之设是有损有益,其中得益的是皇帝,受损的是外臣。永乐此举,除了刚才的那些理由外,其实还暗含着借此机会进一步增强皇帝权势的用意。
华夏天下,向来是君与士大夫共治。但这两方孰强孰弱,全要靠各自的能耐去争!这种争斗通常不会直接摆上台面,而往往是伴随着各种机缘或事端产生。在设立东缉事厂这件事上,永乐既然出了招,外臣除非敢抗旨不尊,否则就必须在遏制君权之外另寻理由。而阁臣们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皇帝有可能管不好这个东缉事厂提督!
皇帝管不好区区一个内官,这句话本身就是对皇帝权威的巨大挑衅,而且暗含着对皇帝的不信任!而这种不信任,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对君权的否定!这比遏制君权更要命!
阁臣们这时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拉进这场讨论中来。本来,东缉事厂之设无涉外朝,大臣们无权过问,永乐只需和高炽、瞻基他们商量便就足矣。而永乐之所以叫上三个阁臣,无疑是想通过他们,来窥视外臣的反应。如果连三个阁臣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对,那其他外臣想来也无法置驳,永乐便可放心大胆将东缉事厂设立起来,外臣就是心有不满,也无可奈何。
三位阁臣大眼瞪小眼,皆是哑口无言。永乐见他们神色,心中顿有了底,遂呵呵一笑道:“既然尔等皆无异议,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过两日朕便下旨,设立东缉事厂!”
东缉事厂,也就是后世耳熟能详的东厂,在这场讨论过后就此成立,并在大明王朝接下来的二百年历史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到明朝中后期,原本仅备顾问的内阁阁臣权力不断扩大,内阁首辅以“票拟”之权号令百官,地位几同宰相,而文官势力也在此过程中逐渐崛起,甚至对君权构成威胁。明朝天子为制约文官,遂大力抬高内廷司礼监地位,以东厂提督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批红”之权钳制内阁,又通过东厂监控外臣,从而使内官得以与文官分庭抗礼,在朝堂上形成新的平衡。不过,虽然明朝内官势力由此壮大,但由于其不能控制上直军,甚至连一个锦衣卫的人事之权都不能直接掌握,故他们始终未能像其唐朝先辈那样控制朝廷,更不用说反噬天子,这与唐朝后期天子的废立乃至生死都由宦官掌控简直有天壤之别!所以可以这么说,没有兵权的明朝内官,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势力,而是仰皇帝鼻息的狐假虎威之流,虽能祸官害民,但却无法悖逆主上;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中皇帝的一个化身,其之肆虐,亦只是君权扩张的一个表现。当然,这些都是题外之话。
东厂之设既定,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东厂提督的人选。既然无法阻拦设立东厂,那三位阁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这位首任东厂提督是个持正之人。不过在这一点上,阁臣更无决定之权,甚至连建议的权利都无。三人能做的,只有眼巴巴地望着永乐,静待其之决定。而在此过程中,三人心中充满了忐忑,生怕这位老皇帝再找出个跟纪纲一样德行之人来做这个东厂提督。
“至于这东缉事厂的提督,朕也已想好人选……”永乐有意耽搁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就由狗儿充任!”
三位阁臣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现在内监中地位最高的是内官监太监郑和,不过郑和奉命督师巡洋,肯定不会出任东厂提督。郑和以下,就数司礼监太监黄俨和代领内官监的司直监太监狗儿。狗儿武艺高强,人又机灵,由他出任东厂提督本是顺理成章。不过就在片刻之前,狗儿对永乐耍了心眼,虽然永乐并未怪罪,但是否会因此影响到东厂提督的任命就不好说了!刚才三位阁臣一直在担心,永乐会命黄俨出任提督。黄俨一直跟赵王打得火热,而经过唐赛儿一事后,三位阁臣皆对赵王心生警惕。要是把东厂交到黄俨手上,那简直就是当年纪纲的翻版!不过好在这种担忧没有变为现实。
狗儿虽有些鬼机灵,但品性一向端正,这一点杨荣他们甚为放心。而且,狗儿一直和东宫走得近,他掌控东厂,不管是对东宫还是文官都是有利无弊。听过永乐的话后,杨荣立即将目光投向高炽和瞻基,见他二人虽面无表情,但眉宇间却都隐隐透着几分喜色,想来对这个人选也是十分满意。
“狗儿这厮,总喜欢跟朕耍滑头!”众人正暗自盘算间,永乐又说话了,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次朕让他提督东厂,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办差,看他还敢不尽心!徐景昌的事就算了,宫里头那些淫贱货色,一个也别想漏网!”
“皇爷爷说的是!”瞻基笑眯眯地出言应和。此时的瞻基心中十分快活。狗儿的这一任命,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长期盘桓在心中的一份隐忧,这时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里,瞻基一本正经地道:“东厂设后,一定能刹住宫中对食淫风!”
五
夜幕降临后,黄俨换上一身普通内官的衣服,一个人悄悄出了皇城。出东安门后,黄俨折向东南,沿着大街走了一小阵,便来到了十王邸。这十王邸沿着与北京紫禁城同时开建,供各藩王入京觐见时所居。十座王府沿着皇城依次排开,其中最南的一座,便是赵王朱高燧的府邸。黄俨走到赵王府附近,却不直奔王府大门,而是专门绕了个道,从王府南面的小侧门进府。进入府中后,他在一个小火者的引领下,直奔后院书房,待推开门进屋,朱高燧、赵府承奉杨庆以及蒙着面纱的史复已经等候在里面。
“王爷救救奴婢!”见到高燧,黄俨立刻跪下,语带哭腔道,“现在狗儿在后宫严查对食,好多宫人都被抓进了内官监。再这么查下去,迟早会查到奴婢头上。奴婢惹不起东厂,唯一的指望就是王爷您了!”黄俨一边说一边流泪,情状甚为悲切。
黄俨这次确实是急了。本来,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官中的地位仅次于内官监太监郑和。自打永乐三年郑和出使西洋后,他就是一直宫中内官之首。这些年,黄俨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平日里大肆收受贿赂不说,还把尚仪局司仪司的典乐魏清玉钓到了手。这魏清玉是女官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怜;当年永乐都曾一度想把她收为妃嫔,只是虑着她是籍入宫中的建文罪臣后人,这才没有付诸行动。黄俨得此佳人,简直是乐不思蜀、夜夜笙歌。可没想到好日子正过得起劲,永乐却下旨严查对食,还设了个东厂来经办此事!
在后来的历史中,司礼监逐渐压过内官监,成为内官二十四衙门之首,东厂提督亦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而秉笔太监名义上的地位尚在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不过在永乐朝时,司礼监还没有后来的崇高地位,秉笔太监之职亦尚未设立,黄俨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虽然地位颇高,但与东厂提督并无上下级的名分;而且东厂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狗儿和他的交情也稀松平常,这更让黄俨觉得麻烦不小。
黄俨打燕藩时起就开始侍候永乐,圣眷其实很不错。但此次永乐查处对食的决心相当之大,而他黄俨作为对食之人中地位最高者,一旦被发,那就算永乐心有不愿,也只能从重处罚,否则不足以服众。正是基于此虑,黄俨才慌了手脚。他左思右想,只能来求高燧,希望这位皇三子出面,在永乐面前给自己讨个人情。
“黄伴伴快快请起!”高燧起身上前,将黄俨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把他按到旁边的红木椅子上坐了,自己也返回案后椅子上重新坐下,随即陷入深思。
黄俨是赵府在宫中的最大奥援,对他高燧当然要想尽办法相助。只是他此时所忧虑者还不仅是一个黄俨。
一直以来,高燧都和宫中内官打得火热,除了黄俨,还有许多内官和赵府有着或多或少的往来。这些人承着赵藩的照顾,同时也将宫中所听所见的各种秘闻源源不断地告诉高燧,对他揣摩父皇心志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迁都北京后,原先留守行在旧宫的内官也全部并入二十四衙门,高燧起初还以为自己在宫中的势力会由此变得更强,孰料父皇刚在新宫城里住下,就掀起了一场查禁对食的风波。这些天下来,已经有大几十口子被关进了内官监监狱,其中有好些都是和赵府往来多年的熟人。这样一来,高燧在宫中的耳目急剧减少,消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灵通。而且缉捕对食仍在继续,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