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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琳白天坐在吉祥街的那爿刘老荐头店里,喝了四五天的西北风了。她要担负两个人的生存,不能不这样待价而雇于人!
一个阴沉的午后,刘老荐头店里来了一个灰色服装的勤务兵。他跨进门限,便喊着:
“这里有好的老妈子吗?”
“有,有,”五十来岁裹着套裤的小脚的老板娘娘忙的回答。
“这里是吗?”他指着丽琳和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问。
“是,是,尽你挑选罢?”
“我们是处长老爷的公馆,要一个能够烧小菜的人。”
“烧小菜的。”老板娘娘随说,随相视丽琳。“你能烧的吗?”她问她。
“可以烧的,”丽琳抖颤颤回答。
“乖乖,这个江南人吗?”勤务钉视丽琳问。
“是江南人。”老板娘娘回答。同时其他两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的视线也聚在丽琳身上,似乎在艳羡她。
“我们的太太,要用个苏州、常州一带的家伙。”
“她是啊。”老板娘娘指点丽琳说。
“好好,同我一块儿去罢。”勤务兵托出手来,向丽琳做出似乎驱逐她的手势。
“那末去罢。”老板娘娘晓喻丽琳,当丽琳跟着勤务兵和老板娘娘走出门限的时候,两个衣衫单薄的伴侣,也冲出了几步送她。
时候已经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过一条汽车接连的马路,兜到狭狭的巷里,又穿过一条石皮街,绕过一泓死水的池塘。丽琳低头跟着他们走,她的知觉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刽子手押赴刑场,走了二里路光景,就从一家住宅的后门里进去;勤务兵又领她们到灶间里。
“周妈,叫到了,你看!”勤务兵说了便退出。
“她会烧小菜吗?”在洗涤碗盏的周妈这老婆子问。
“会得烧的。”老板娘娘回答。
“好,就来做做看罢!”周妈喊了勤务兵付去送钱之后,老板娘娘便辞别出去。丽琳目送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乎掉下泪滴。
周妈放下了碗盏,拿了抹布一头揩手,一头审视丽琳。丽琳有点局促。随后,周妈交代了一番,丽琳开始工作了。
丽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里,望见这住家是半新的中国式的建筑;玻璃窗中电灯莹然,从那些舶来品的窗帘看起来,还算精致;当然了不得的处长的住宅呀!她这样想。她吊了几桶水贮在水缸里,然后把各种备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间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于是她把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斩的斩,切的切,批的批,划的划,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妈坐在灶背后升火了,丽琳也准备着动手烹煮。这工作在丽琳是第一次,而有这样的熟练,她不得不感激她的哥嫂,往时她在家的时分,嫂子把这一切的事总是往她的身上推的。
两个锅虽然是掩盖了的,而边沿里冒上的蒸气,渐渐呵在赤颖颖的电灯的四围了,丽琳把配置好了的一碗三丝汤,一碗白渎蹄,一碗酱煨蛋,一碗火腿菜心汤,蒸在饭锅里的竹架上。转身端出两个盆来,斩了一盆盐水鸭,切了一盆松花蛋。又从另一碗里执了些香菜,点在这两个冷盆里。这时周妈在喊她了。她忙的递开锅盖,把猪油放到那个空锅里,锅中嗤嗤地叫着,丽琳调着山薯粉,把配好的材料倒入锅中,煮出一盆冬雪片,再调着山薯粉,把材料倒入,一忽儿又煮出一盆炒鸡杂。她一面烹煮,一头还命令周妈有时把火烧得旺,有时烧得幽。她把锅子揩干净后,再把猪油放下,她静了一歇,于是继续做下,煮出一盆虾仁炒蛋,和一盆虾子蹄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好了,最后,她切了些火腿的屑粒,散在那盆虾仁炒蛋上,她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
周妈从灶背后探出来,理了四双筷子,四份匙碟,把它和冷盆热炒一起放在方盘里端了出去。丽琳递开饭锅的锅盖,把四碗蒸的东西搬了起来;周妈又把它放在盘里盛出去。丽琳再把饭碗揩拭了一下,盛了四碗饭;周妈端了二碗走,丽琳也端着二碗跟随周妈,穿过天井,跨入厅堂;便听得勤务兵站在左面侧厢的门口嚷着:
“快,快!”的那种声音。
丽琳低倒头,默默地蹈进侧厢,走近食桌,崩起眼皮,看见围着桌子的四个男男女女,枭一样的,鹰一样的,饿虎一样的,夜叉一样的在灯光如昼的明亮里,瞠出眼儿盯她,她惶急至于极点了,不由自主地退下几步,两手里端的饭碗嚓啷一声,前后呼应地碎在地板上了。她急急抱住了自己的头,冲上门去,越过厅堂,天井,灶间,开了后门逃出。
丽琳急得迸出浑身热汗了。她一手按住了跳跃的心房,穿过市街,兜出狭巷;寒风扫着她,在夹冷夹热的抖颤中,似乎还看见围着食桌的哥哥,嫂嫂,哥哥的小姨,哥哥的小舅们,瞠出眼儿毫不放松地盯视她。
(民国)12月2日续完旧作
外遇鹅蛋脸(1)
离开医院十来丈就是植物园,那些探出在篱笆外的林木,嫩青青地像矜持的少女之姿,有条理地展媚着。一种仲春的吹息和着阳光,送到法桢养病房间里,使他松爽而平和。
法桢把穿的和服端正了一下,踱出房间,倚在楼栏上;听得远远地植物园里冒起的一片孩子们捉迷藏,赛踺子的喧声;他埋藏在胸条里的无名的兴会,也禁不住提了一提。随即,他呆下了。要是没有病,他想,这时候怕也是在植物园里吧,坐在草地上摊开NoteBook掏出削尖的铅笔,按住细方格子预备他的学年考试了。不,往时是学年考试,逢到学年考试他总是这么做的;看看孩子们的游戏,做做自己的功课何等舒适。今年是毕业考试了,并且日子是迫近了;有了病,他应该毕业的事就生问题。这什么好啊?他想到这里,有些不自觉的着急。
法桢凭靠楼栏移左移右地走动了一歇,清清楚楚地两个月来的病苦,显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对学校像有些厌恶了,尤其考试一类的事,他觉得最麻烦不过的。要是不专习数理这一科的话,他想,这病或许不会牵长到两个月,甚至不见得会害出这种病来。他这么一想,略有点懊丧。
还是幸气,毕业不毕业去计较甚么,病总算是好了;法桢转念到这里,心的缠缚立即宽缓了下去。他回到房间里,照例翻出游记小说一类的书籍阅读;这是医生给他的指示,他虽然不大欢喜,但为早些痊愈的希望所攀住,他也顺从了。
法桢本来是一个拘谨的人,他忠于他的学业,为留学生中所罕见的。在物理学校里,他的成绩超过同班的日本人,得过学校的奖状。这学校里有四五个中国的同学,都尊他为数学大王;无论甚么难的问题,经他转了几个念头便解答出了。他另有个称号叫做牛角尖里的学者,因为他除了整天的心思集注在数学以外,从没有过像一般人所欢喜的或音乐,或电影,或体育上的游戏,或旅游,或玩女人一类的情事。他又是一个冰冷的人,除了稀少的同学们有时求教他关系学业上的事体之外,他简直不和人家来往的。
法桢的病全好了,他可以出医院了;医生叮嘱他暂时丢了他所侍奉的学业。他近来阅读小说游记,本已领略了些和他从前所栖息的不同的世界里的趣味,把学业搁置起来,他虽未全部同意,但似乎不十分固执了。
这是他第一天回到寓所,六席铺的房间里,一张短桌,一方坐褥,一个火钵,一顶书架,一盏吊在空间的电灯,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简单,一样的和他客客气气。只有散在席上的几册小说随笔,是他新添的家私了。法桢盘坐在短桌之前阅读岛崎藤村的小说;他有与会地点了点头,随即拍了几声掌,那个使女上楼来了。
“Kimitchian,给我端水来!”
“Hai!”
使女端了一盘杯子茶壶,跪下来放在他的座旁。
“赵先生,你瘦得多了。”她斜看法桢带笑地说。
“是吗?你去借面镜子来给我照照。”他掩了书本,站起来默默地等候使女。
法桢接过镜子,放在短桌上,他弯下腰去照见自己的容颜了。什么这样瘦削得两颊和两太阳穴像被捺了一捺的样子,连自己几乎要不认识了,他意识地惊异起来,三十岁还未满啊,他想,枯憔替代了他的青春了,他禁不住起了些感伤。使女等候在纸窗外,格的笑了一声,他忙急直起腰来把镜子交还给她;而他脸上已涨得红红了。
女人,在他是讨厌的东西;尤其像这使女一股流俗的气品,活印在她的声音笑貌里。法桢又听见这使女在隔壁房间里,和姓何的寓客,酣声吊气地作出不雅洁的笑谈;他握紧拳头,哼出了一口沉重的叹息,他气愤得多么难受。
他的身体,跟着春天的健旺而亦日渐复元了;这在法桢自己,也可算得一件欣幸的事。他新添了几种杂志几种小说集,阅读得厌烦就休憩,感得冷寂了就阅读;这样的过下去,他觉得于他身体却是有益的。但老是关在寓所里,他也感到太单调。
他向日比谷公园,上野公园走动过了;这些地方他初来东京时,曾和同乡李君游过一回。记得在一个隆冬薄暗的午后,他跟着李君神不识鬼不知地匆匆兜了一个周转,所给予他的印象是荒落和陌生。此后四五年除了在报纸的广告或新闻里看见这些公园的名字外,在他意识里从没有提起过一回。可是最近,他真畅快啊,在池水里,在山坡上,在各色各样的花朵里,在高高低低的林木里,在成群的或散在的游客们的气趣里,他认识出汜滥到无边无际的春天了!法桢几乎怀疑自己置身在另一境地里。
一个晚间,法桢从浅草看了伊本尼兹的《女人之敌》这影片回来,他很高兴。在电车里肚子觉得饿起来了,就在本乡赤门前下了车,走进近旁的一家洋食店。
白热的电灯光,铺满在餐室里,天面上的两个角落,横出两盏红罩的电灯,撒出赤颍颍的光辉,似乎有一重热勃勃的蒸气浮在上面。法桢一个人据住边角的一张桌子,另外空着一张;那三张各围着几个大学生,在吃、喝、叫闹。穿着纯白的西装的女侍二三人,穿进穿出地忙碌着,其中有个女侍来招待法桢了,他点了些菜饭吩咐女侍。
他把那张空桌子上的新闻纸,画报,拿了过来,有意无意地翻看了一阵,一个喝醉了的大学生走近他的桌子,咕哩哩咕哩哩地唱起歌来;法桢最讨厌这种所谓“谣曲”的声音,他蹙紧了眉头无可奈何着。
他一头吃一头看里面桌子的客人,喝的喝,斟的斟,歪斜着的,争吵着的,乱七八糟地毫无体统;桌子上不消说,狼藉的一塌糊涂。一个女侍被先前唱歌的那个醉汉,捉了骑在他的股上,她在推拒着。另一个女侍,盘旋在三个桌子的周遭,东侍奉,西侍奉;片刻不停地开瓶子,斟酒,送纸烟,拈柴火,法桢冷冷地似乎在看打架,他替那两个缠在重围中的女侍,十分焦急,连吃食都要忘掉的样子。
在法桢的对面,另一个女侍不作声地站着,他望见了她,便急急把那牛肉丝饭吃干净,让她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