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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得程学启心中略略好过些,但也无法多坐,起身告辞,低着头走了。
就在这天夜里,刘不才悄然而归,他是先到孙家,然后由孙子卿领着来的。事先毫无信息,所以朱大器颇感意外,看到他脸上有诡秘的神色,越觉得事不寻常,因而很沉着地不先多问,只问问一路平安之类的泛泛之语。
朱家一家,从上到下,都跟刘不才投缘,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围了拢来问长问短。只有朱太太略为谈了几句,要到厨下为他张罗饮食,朱大器便乘此机会说道:“你不必费事了!
我请三爷去吃夜酒,比较舒服些。“
果然,避开了朱家上下,刘不才方始透露:“我带了个长毛来!”
“那个?”朱大器急急问道:“陈世发?”
“是的。”
“此刻在那里?这几天盘查得很严!”
刘不才当然也知道,在此淮军与常胜军大规模展开清剿之际,敌我的界限甚严,贸贸然带个长毛头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处置要很谨慎,将陈世发安顿在客栈里,千叮嘱,不可出门。但亦不宜逗留过久,因而建议朱大器与孙子卿,尽这一夜要跟陈世发谈出个结果来,第二天一早就要让他离开上海。
“你看,”朱大器问孙子卿:“到哪里去谈?”
“要不要约五哥?”
“当然要约他。”
“那就听五哥的安排。”
于是孙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刘不才便陪着朱大器到二马路鼎发客栈去看陈世发。相见之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琐,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更不信他是能办大事的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灯后,光焰闪照,看到他那双劲气内敛,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观感大变。
“陈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陈世发说,“我听刘三爷说过,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叹口气说。
陈世发似有愧色,搓着手无以为答。刘不才却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试探,只怕谈得深了,泄露真相,要防着隔墙有耳,所以连连咳嗽示意。
朱大器当然懂得,便不谈正经谈闲话。
一谈谈到红遍春申江头的“大武生”杨月楼和他的父亲杨二喜,陈世发矍然而起,“原来是杨二叔啊!”他失声说道:“那,叫杨什么楼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么?”朱大器也别有惊喜之感,“你认识他们父子?”
“认识,认识!还熟得很。杨二叔卖拳头的,那时我才六七岁,有时也跟着他打锣么喝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杨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码头去了。”
“那一来,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跟杨月楼一样,拜师学戏,大红大紫。”朱大器说,“杨月楼现在很阔,你不看看他去?”
陈世发抿紧了嘴只摇头,刘不才便问:“你跟他合不来?”
闲话谈得有些无以为继了,刘不才便喊客栈里的伙计,先买些卤菜来陪陈世发喝酒。也就是刚端起酒杯的当儿,孙子卿去而复回,说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里等着。
“就走吧!”他说,“五哥交代过了,如果谈得太晚,回客栈不方便,那里有现成的客房。我看,连行李一起带去吧!”
于是刘不才替陈世发提起一个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块极旧极脏的蓝布包着,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的,而陈世发似乎看得很珍贵,有些不大放心刘不才,不断地瞟一眼,怕他会失落。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主客都觉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处房舍,就建在阳台上,一共三间,大的是客厅,小的是客房。上阳台的扶梯上有块板,放下来闩住了,便与外隔绝,另成天地,客厅三面窗户,一齐打开,凉爽非凡,是个既严紧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孙、朱、刘各人称呼不一;而陈世发一概视作兄长,最亲的当然是“刘三哥”;他说:“请刘三哥把我的情形说一说。”
陈世发有多少实力,如何受排挤,以及心向石达开,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刘不才所要代为宣布的是:陈世发决定要拉队过来了。
“我们这面,迟早要克复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卫倒好好有场打。因为‘他们’那方面从松江后撤,大部分会撤到金山,那里是个要紧海口,李秀成已经下令,征了许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卫是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不拚个明白,‘他们’无法出海逃命,这关系很大。所以世发一转向,足以决定胜败!”
听刘不才这一说,松江老大跟孙子卿都显得很兴奋,只有朱大器无甚表示,然而不容他无所表示,因为都要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因此,松江老大开口问道:“小叔叔,你看怎么样?”
“要先请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带是你的地方。”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帮的首领,但与此事无关,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责,或者是他的地盘,一切要听他处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误会了。
于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无所谓是哪个的地方!那一带我熟悉而已。我们这位陈老弟果然是这样一个做法,倒是狠着。不过,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现在有了洋枪洋炮,又是一种阵法,能不能先请陈老弟给我们讲一讲?”
“是这样的。”陈世发转脸说道:“刘三哥,请你拿我的包裹给我。”
递过包裹,当众解开,里面是一套蓝布小褂袴,其中藏着一把蓝光闪亮的新手枪,还有一个油纸包。陈世发看得珍贵的,笔墨粗糙,但讲实用不讲好看,这张地图在他亲身经历核对,画过好几次方始成功。记注得极其详细。如果落到官军手里,那一带的形势及长毛兵力的虚实,了如指掌,一张旧纸,足抵上万雄师。
“请大家看,这里是张堰,一条路直通海口,最要紧的是这座桥,归我把守。如果队伍往海口撤,当然归我断后;等他们一过去,我拿炮口掉过来向南对准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这就是说,陈世发开炮一轰,撤向海口的长毛,不死就得跳海。这一着果然狠毒,松江老大与孙子卿,无不动容。
“那么,”朱大器问道:“你有没有炮呢?”
“还没有。”刘不才代他答说,“我们要商量的就是这一点。”
“喔,”朱大器问,“总有个办法吧?”
“商量停当了,要弄一门炮下去——拆散了运过去,再派几个工匠下去装,当然也要派炮手。这是一个办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里弄一门炮?”
“这很难说。只怕没有现货,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现成的。”孙子卿说,“炮手就没有了。”
“那当然是军队里派——”
“三爷,”朱大器插嘴问道:“请哪方面的军队派?”
刘不才听出语气有异,楞在那里,无法回答,孙子卿便说:“我想跟程学启接头。谈好了里应外合的步骤,炮手当然由他那里派,或者,索性连炮都由他那里拨过来。”
朱大器不作声。这态度很奇怪,刘不才首先就问:“大器!
你是不是别有打算?“
当着陈世发,朱大器不愿深谈,只这样问道:“跟杨坊这面谈谈,如何?”
“杨坊已经垮了,没有什么作为了。听说常胜军现在亦归李中丞直接指挥,我们为啥不直截了当跟淮军谈?”孙子卿振振有词地说。
“也好,就跟淮军谈。”朱大器说,“讲兵法跟生意经一样,多算总胜少算。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时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没有炮,这出戏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办不到,还有一条路子,彭雪琴的水师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条过来,埋伏在那里。不过,这样做太费周折,也太显眼。”
“这条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摇其头,“彭雪琴的水师能到这里,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天才来动脑筋?”
“那就准定向淮军接头。我想,”孙子卿极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谈得很圆满。”
“好吧!就这样说。”
终于有了成议,陈世发面有欣慰之色。于是刘不才交代另一件事:“当着世发在这里,我请大家过目,这是世发交来的东西,抵作枪价。”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先向陈世发照一照,然后交给孙子卿。
这张纸是一箱书画古董的目录,孙子卿这几年也涉猎过这些东西,略知门径,看目录之中,精品甚多,内心不免窃喜。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顺手将目录递了给朱大器。
“不必给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个向外推的姿势,“请你处置好了。”
这是谦让,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仅是单独的这样一个动作,孙子卿当然会认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谦让,但想到他这夜的语言态度,便觉得事有蹊跷,倒又有些发楞。
松江老大与刘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觉不安;不论如何,此刻先将场面弄热闹了再说!于是叫一声:“老二!”又说:“恐怕都饿了,吃着谈吧!”
等怡情老二带着小大姐来摆席面,并与陈世发寒暄之际,孙子卿将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阳台上,接着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孙子卿自不免还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说的,亦是实情,只有听从。其时席面已经摆好,虽是午夜小酌,却极讲究。银镶象牙筷,景德镇细瓷的杯盘,四碟冷荤,双拼八样,红白黄绿,颜色配得鲜艳夺目。陈世发何曾见过这样席面?搓着手有些怯场的模样。
“贵客请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双筷子齐眉致敬。
这种礼节在陈世发亦是初见,不知如何应答,因而越显得局促不安,只窘笑着向刘不才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刘不才替他解围,“自己人不必客气了!大家随便坐。”说着拉一拉陈世发,就近坐了下来。
“你做主人的,也来陪一陪。”松江老大说道,“我们这位陈老弟自己人,也等于通家之好。”
“等一息来!”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说话不方便,所以推托着:“厨房里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里。”
说完,又向陈世发含笑点一点头,方始翩然而去。
“请!”松江老大斟满了酒说。
陈世发酒倒喝了一大口,却不动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悬着不下了。
“请!怎么不动筷?”松江老大转脸问道:“刘三叔,我们这位陈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陈世发挟起一块猪肚笑道:“颜色这样子漂亮,还摆出花样,真有点舍不得吃!”
这使朱大器又有些惊异,看他粗鲁浊气的模样,想不到说出话来颇有情致。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