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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多嘎?”佩因特说。
“怎么问这个?你那部门的头儿很嘎吗?”
“我可没那么说。你手上加紧点吧,威利。小艇在等着咱们呢。”
“咱们离开珍珠港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如果不回来,我就叫醒罗兰跟他说声再见。”
“不会的,咱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起码命令中没这么说。”
“那好。”威利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他扛起他的木箱,迈步走出了房门。佩因特替他拿着两个背包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不过,要是咱们起航往西去,而且一年都见不着文明世界,你可别大惊小怪。因为以前就有过这种事。”
在单身军官宿舍外面寒气逼人的晨雾中,停着一辆灰色自动装卸小卡车。“档次差了点,”佩因特说,“但清晨5点钟我也只能找到这玩艺了。上车吧。”
他们一路颠簸着朝舰队停靠处开去。威利的行李在车斗后部又蹿又跳仿佛想逃跑似的。“船在哪儿?”威利问,对佩因特少尉阴郁的沉默感到奇怪。
“泊在河汊的一个浮标上。”
“你们是正规的海军吗?”
“不是。”
“舰上有没有正规的海军?”
“有三个。”
“你是V7吗?”
“是的。”
“水兵?”
“不是,搞工程的。”
“你在‘凯恩号’上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通信。”
威利吃了一惊,“这任务对一个工程师不是有点奇怪吗?”
“在‘凯恩号’上可不奇怪。”
“我觉得你不喜欢‘凯恩号’。”
“我刚才可没那么说。”
“‘凯恩号’什么样子?”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在舰上干了很久了吗?”
“看怎么说了。”
“看怎么说什么?”
“看你把什么叫做很久了。”
“我认为一年就算很久。”
“有时,我把一星期就叫做很久。”
卡车在通到舰队停泊处的台阶上面停了下来。佩因特按了几下喇叭。码头边上停着一条只有一半覆盖着天棚、油污不堪的灰色小艇。三个在上面躺着的水兵无精打采地起身爬上台阶。他们的蓝布工作服已破旧不堪,衬衣的下摆在裤子外面耷拉着。他们把威利的行装搬上小艇,佩因特则把卡车开到几码外路边的一个停车场。这两位军官登上小艇,坐在天棚下面破裂的黑皮座位上。
“好啦,‘肉丸子’,开船吧。”佩因特对舵手说。“肉丸子”是个肥胖的水兵,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简直吓人,可是头上却戴着一顶雪白的、往前斜得都快压着鼻子了的新帽子。
威利的耳边突然响起当当的钟声,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离那个钟还不到一英寸,便换了一个座位。小艇的轮机手发动马达,但几次都没有成功,惹得他毫不在乎地独自用脏话发了一通议论。他大概有19岁,个子又小又瘦,脸上黑漆漆的,一半是胡茬子一半是油污,而且还布满了雀斑。长而粗糙的黑发,垂得遮住了他那两只小眯缝眼。他没戴帽子,别的水兵全都称他为“讨厌鬼”。小艇刚吃力地突突响着离开停泊的码头,他就脱下衬衫,露出了身上像猴子一样浓密的体毛。
威利大略看了看那只小艇。灰白的油漆正从其木头船壳上脱落,一片片凹凸不平的新漆过的地方表明那些地方原来的旧漆没被刮掉。船棚里的三个窗洞中有两个没有玻璃,是用硬纸板封住的。
“佩因特先生,”轮机手以比马达的轰鸣声还大的嗓门喊,“咱们能不能在半路上停一下看场电影?”
“不行。”
“哎呀上帝啊,我们一辈子都看不上电影了。”“讨厌鬼”满腔牢骚地说。
“一路上都不准停歇。”
听了这话,“讨厌鬼”怨气冲天地连咒带骂了好几分钟。他竟敢在长官面前言语如此放肆,使威利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佩因特会喝止他,谁知佩因特对这一连串的下流话竟像是听水拍打船帮的声音一样毫不在意。佩因特坐着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放在膝上,闭着眼睛,嘴里嚼着一根橡皮条,外面还露着一截。
“你说,佩因特,”威利大声问,“你认为我在舰上可能做什么工作?”
佩因特睁开眼睛。“水雷呗。”他粲然一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小艇绕过福特岛的一端,驶入西侧的水道。“嗨,佩因特先生,”“肉丸子”扶着舵柄,踮着脚站在艇艉座板上喊道,“‘凯恩号’不见了。”
“你疯了,‘肉丸子’,”佩因特说,“再看一下。她在R6泊位,‘贝勒伍德号’的前面。”
“我跟你说的是,长官,所有的浮标都空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自己过来看呀。”
他拉了拉钟绳,打响了钟。小艇减速在波浪中摇晃着前行。佩因特爬到船舷上面,“真他妈的倒霉,她真的不见了。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她也许是沉了。”一名在船头蹲着的水兵说。他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小青年,胸脯上刺着极其污秽的图画。
“没那么好的运气吧。”“肉丸子”说。
“那可没准儿,”“讨厌鬼”说,“巴奇水手长命令他们把2号主机房的底舱刮干净。我跟他说过全靠那层铁锈船才不漏水的。”
“佩因特先生,现在咱们怎么办?”“肉丸子”问。
“好吧,咱们来想想。他们不带这只小艇是不会出海的,”佩因特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也许是刚换了泊位。再到周围找找看。”
“讨厌鬼”关掉马达。小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地漂过一个不停地上下起伏的红色航道浮标。水面发出一股燃油和腐烂蔬菜的恶臭。“她在那儿呢。”“肉丸子”说着敲响了船上的钟。
“在哪儿?”佩因特问道。
“在修船坞。就在‘圣·路易斯号’的右舷旁边——”舵手用力推过舵柄,小艇掉转了船头。
“对,”佩因特点了点头。“我想我们终于有了一段停靠的时间了。”佩因特说罢,就又回到船棚里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刚才看的方向使劲地看也没看见任何与“凯恩舰”相像的舰船。修船坞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舰船,惟独没有威利熟记于心的、图片上的那艘快速扫雷舰的形影。“请原谅,”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军舰指给我看吗?”
“当然能,就在那儿。”舵手毫无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看得见她?”威利问“讨厌鬼”。
“当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窝舰船之中。”
威利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说,“你从这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能看见卡车的灯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不能借助卡车的灯光辨认出自己的军舰使威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凭飞溅的水沫打在脸上。
小艇停靠在从一艘新驱逐舰边上垂下来的松弛的舷梯脚边。那艘新驱逐舰是停泊在修船坞里的四艘军舰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们走,”佩因特说,“‘凯恩号’就在这条船靠里面的那一侧。水兵们会把你的行装带过来的。”
威利顺着那哐啷哐啷作响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驱逐舰俊俏的值日军官敬了个礼,从甲板上走了过去。两船之间搭着一块涂着柏油的跳板,离水面有四英尺高,从它上面可以走到“凯恩号”上。威利初看之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猛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胡子和发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新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