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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缝,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券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发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痣才啐口唾沫,作罢。
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逰一晚上,不回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墙角往外看。
正面拦住青面兽杨志的两人,一个是曹哥鸭棚的光头崔哥,另一个穿着饭馆服装,留着分头,学生摸样。曹哥这边,寻找青面兽杨志也四五天了。寻找青面兽杨志不是为了给刘跃进找包,而是与青面兽杨志另有过节。同在找一个人,找的目的不同。本来目的可以有部分重合,那天让刘跃进在鸭棚一闹,彻底闹没了。单说曹哥等人与青面兽杨志的过节,青面兽杨志是山西人,曹哥等人是唐山人,同城为贼,各有各的地盘。全北京的贼都知道,唐山人不好惹;惹了唐山人,要么没了,要么投奔了唐山人。其实事情很简单,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跨区作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也相安无事。青面兽杨志半年前乍来北京,一是不熟悉地面,二是不知人的深浅;加上他在贼的十八般武艺中,最善溜门撬锁;别人撬这门被抓住了,青面兽杨志第二天再去,仍能满载而归;也是艺高人胆大,没把唐山人放到眼里;一个月之中,先后四次,到唐山人地盘跨区作业。头三回安然无事,第四回,没被偷的人家抓住,被曹哥的人抓住了;偷的东西被没收了不说,还把他吊在鸭棚,用皮带抽。曹哥叹息:
“兄弟,让你三回了。”
又说:
“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知道事不过三呢。”
青面兽杨志这才知道了曹哥的厉害。本想像其他地方的贼一样,要么退避三舍,再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要么投奔唐山人,有生意大家一块做。唐山人占的地盘,全是富人区和商业繁华区。富人住的和去的地方,才能偷些东西;穷人待的地方,去偷些穷气呀?但入乡就得随俗,入了唐山帮,又怕太受唐山人的限制,一时还没拿定主意。但不打不成交,青面兽杨志一个礼拜作业五天,剩下两天,便时常到鸭棚来玩。大家一起搓麻将。青面兽杨志溜门撬锁行,搓麻将差些;几个礼拜下来,已欠下曹哥、崔哥小四万块钱。越输越不服,越不服越输,到上个月底,已欠下二十来万。这时突然明白,也许输钱事小,这赌钱本身,说不定是个圈套。
事不过三(3)
明白这一点已经晚了,这一点又不好挑明;从此偷东西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曹哥。偷了钱,就得赶紧还债。为唐山人偷钱,唐山人的地盘又不能去,只能去穷人待的地方小打小闹,如此这般,这债何时能还完?这时便恨曹哥等人阴险。啥是贼呢?贼偷人不叫贼,贼偷贼才叫贼呢。人被偷了,还可以报案;青面兽杨志被曹哥等人偷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不马上抢银行,一时三刻,这二十多万就难以还上。
为了躲债,青面兽杨志不敢再到曹哥的鸭棚去。曹哥鸭棚里的人,便开始找他。这是青面兽杨志老闷闷不乐、藏在心里的另一桩烦心事。青面兽杨志以为曹哥他们找他是为了让他还钱,其实曹哥找他,另有别的事。正是因为有别的事,事来了,就找得紧;没事,或事过去了,就放松了。或松或紧。但这松紧,曹哥这里知道,青面兽杨志不知道。这月上半月没事,还松;这几天又有事了,于是便紧了。本来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青面兽杨志;再过两天,等事过去,就又松了;也是因为杀鸭子的小胖子,今天晚上偷偷上街;偷偷上街,也违反纪律,回来被光头崔哥抓住,扇了几耳光;崔哥扇他仅为上街,但小胖子做贼心虚,以为他干的事,崔哥都知道了;崔哥扇着问:
“街上都见谁了?”
只是随口一问,小胖子顺嘴吐噜,便把青面兽杨志的行踪,也交待出来;但他没交待把这事告诉了刘跃进;因刘跃进给了他一百块钱,怕交待出去,这钱也被收走。所以青面兽杨志离开小吃街,不知刘跃进在后面跟踪;刘跃进跟着青面兽杨志,不知同时跟踪的还有光头崔哥两人。只是刘跃进骑着自行车,光头崔哥两人开着一辆二手“桑塔纳”,一方走的是人行道,一方走的是快车道,相互没注意罢了。崔哥在胡同口拦住了青面兽杨志,不但青面兽杨志吃了一惊,刘跃进也吃了一惊。青面兽杨志见被曹哥的人堵住,知道事情发了,向光头崔哥解释:
“崔哥,咱的事,回头再说;我在找人,比那事急。”
接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光头崔哥见刀倒没在意,将这刀抽过来,用手拭着刀锋;但把躲在厕所墙角的刘跃进吓了一跳,幸亏有光头崔哥两人横插一杠子,否则刚才自己上去扑青面兽杨志,他身上带着刀,不知会是个啥结果。光头崔哥拭着刀锋问青面兽杨志:
“找谁呀?”
青面兽杨志本想将自己偷包又被劫,劫包事小,下边又被吓住的遭遇,向光头崔哥说一遍;一是这话不好出口;二是说也白说,不解决任何问题;三是说出下边被吓住,一件烦心事,怕转成笑话;便忍住没说,说:
“你别管,找谁谁倒霉。”
光头崔哥用手止住他:
“先把你的事放放,说说咱的事;你欠大伙的钱,可过期好多天了。”
听到这话,青面兽杨志倒有些发怵,解释说:
“崔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我懂,我没躲的意思。”
光头崔哥又止住他:
“曹哥说了,钱是小事,做人是大事。”
青面兽杨志:
“这是大道理,我也懂。”
光头崔哥还要说什么,穿饭馆服装的学生模样的人拦住他:
“崔哥,既然老杨懂大道理,咱就别罗嗦了,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这时从口袋掏出一张纸:
“老杨,今晚辛苦你一趟。”
将纸摊开,纸上画着一张草图,用手指这图:
“就这地儿,贝多芬别墅;就这家,天天夜里打麻将,叫外卖。”
光头崔哥也戳那张纸:
“曹哥的意思,让你立功赎罪;室内作业,也是你的强项。”
又掏出一支烟点着:
“没拿你当外人,这里,也是曹哥的地盘。”
又说:
“也是为你好。有钱人家,轻松走一趟,你欠大家伙的钱,也就全结了。” 相
事不过三(4)
青面兽杨志愣在那里。刘跃进躲在远处,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只见三人围着一张纸,指指戳戳,刘跃进在厕所里干着急。
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1)
待青面兽杨志换上饭馆的服装,骑着一辆外卖车在街上走,刘跃进又骑着自行车在后边跟踪。青痣在前边骑车倒不紧不慢,刘跃进骑车跟在后面,倒比刚才跟踪公交车轻松。待到了红领巾东桥,青痣看看腕上的表,在桥下下车,扎上外卖保温车,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抽烟。刘跃进也只好在桥的另一侧,下车等他。青痣抽着烟,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面无表情。夜深了,行人和车辆不像白天那么多。青痣望着空旷的马路,突然叹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接着又低头抽烟。这神态,这叹气,接着又自言自语,刘跃进倒有些熟悉。刘跃进遇到烦心事时,也这么望着远处叹息,接着自言自语。一个贼,原来跟自己在许多方面有些相像。刘跃进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但贼就是贼,想办法擒住他,让他还包要紧。
青痣吸完烟,又骑车上路。刘跃进又骑上车跟踪。顺着大街,过了七个红绿灯,开始向左转;又过了三个红绿灯,转进一条胡同。从一条胡同又转到另一条胡同。从这胡同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到了一别墅区。夜深了,别墅区门前的水池子里,两只石狮子嘴里还在喷水。别墅区大门上,闪着彩灯。灯下的石壁上,写着几个大字:贝多芬别墅。两个保安,头戴贝蕾帽,身穿“伪军”服,在门口站着。青痣在路上还无精打采,一看到灯火处,精神突然抖擞起来。刘跃进也跟着抖擞起来。青痣不慌不忙,骑着外卖车到了别墅区门口。刘跃进在胡同里下车,躲在墙角,看他动静。青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那纸,对保安说着什么。保安拿起手里的对讲机,与人通话;放下对讲机,挥手让青痣进去。
青痣推车进了大门,一蹁腿,上了外卖车,向别墅深处骑去。一开始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就看不见了。这时刘跃进有些着急,不知贼接着去哪里;辛辛苦苦跟了半夜,别再把人跟丢了;也想进别墅区跟踪,但想不起进别墅的理由;也怕把理由说不周全,再让保安把他当成贼。又想着这贼进去,不管干啥,总会有完事的时候;完了事,总会出来;出来,总会经过大门。于是扎上自行车,蹲在地上抽烟,耐心等青痣。烟抽着抽着,也不禁像刚才的青痣一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妈的,这叫啥事呀?”
青面兽杨志不知后边有人跟踪。来贝多芬别墅的时候,心头还是乱的。乱不是乱将要去偷东西,是乱这几天的遭遇。抢他包的那三男一女,找了四天还没找到。有股气在体内憋着,下边越来越不行了。前天一个人时还行,见了女的不行;从昨天起,一个人时也不行了。正一点点往深渊里坠。他担心不及时找到张端端,拖得时间长了,那时找到,把人杀了,怕也救不了自个儿了。这时又横出一岔子,被曹哥鸭棚的人拿住了,派他来贝多芬别墅偷东西。本来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有心思偷东西?但情势所迫,又不能不来。
不过青面兽杨志毕竟是职业盗贼,就像职业球员一样,在场下千头万绪,一上球场,把场外的一切都忘了,精力马上集中起来;青面兽杨志看到一园林别墅区矗立在自己面前,也像球员上了灯光闪耀的球场一样,精力马上集中了,人也抖擞了。这是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正是因为精力集中,对之前的烦恼,倒有些放慢;事情一放慢,心里一下似轻松了。于是又感谢这场偷盗,使自己暂时忘了一连串的烦恼。为什么要当贼?是因为能忘记烦恼。精神抖擞后,欲比以往的偷盗,更大干一场。
青面兽杨志边骑车,边留意一幢幢别墅的楼号。拐了七八个弯,到了别墅区俱乐部;夜深了,俱乐部已黑灯瞎火;过了俱乐部,下车看一幢别墅的楼号;又掏出那张纸核对;接着上前摁这别墅的门铃。门铃响过两遍,别墅的门开了。门开处,里边传出“忽啦”“忽啦”的洗麻将声,及男男女女的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