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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对他来说,都难免受牵连再入牢狱。他在县狱里待过,知道里边的厉害,所以宁愿自杀,也不愿进去受罪。
孙丙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白天,有时睡,有时醒,有时半睡半醒。在半睡半醒时,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歹徒的形象……歹徒身材高大,腿脚矫健,行动迅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猫。当时他行走在从十香楼通往曹家客栈的狭窄街巷里,被月光照耀得通亮如水的青石街道上,摇曳着他长长的身影。十香楼里的酒色使他腿软头昏,以至于当那黑衣人突然地出现在面前时,他还以为是个幻影。那人冷冷的笑声使他清醒过来。他本能地将腰里残存的几枚制钱扔在面前。在制钱落在石街上发出了清脆声音后,他嘴里夹缠不清地说:朋友,俺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唱猫腔的穷戏子,身上的银子还了风流债,改日请到东北乡去,兄弟为您唱一本连台大戏……黑衣人根本就没低头看那几枚制钱,而是一步步地紧逼上来。孙丙感到有一股冷气从黑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碰到的决不是一个为了图财而劫道的毛贼,而是一个前来寻仇的敌人。他的脑子走马灯般地旋转着,回忆着那些可能的敌人;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慢慢地后退,一直退到了一个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墙角;而这时,黑衣人在明处,全身上下银光闪闪,透过蒙面的黑纱,似乎能看清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黑衣人从下巴上垂挂下来蓬松在胸前的那个黑布囊突然地跳进了孙丙的眼帘,他感到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开了一条缝隙,一道灵光闪过,知县的形象仿佛从黑衣内蝉蜕而出。恐惧感顿时消逝,心中升腾起仇恨和鄙视。原来是大老爷,他鄙夷地说。黑衣人继续发出冷冷的笑声,并且用手将那蓬松的布囊托起来抖了抖,似乎是用这个动作来证明孙丙的判断正确无误。说吧,大老爷,孙丙道,到底要俺怎么样?
说完了这话,他攥紧了拳头,准备与化装夜行的县太爷一搏。但没等他出手,下巴上就感到一阵撕皮裂肉般的剧痛,而一络胡须已经在黑衣人的手中了。孙丙尘叫着朝黑衣人扑去。他唱了半辈子戏,在戏台上能翻空心跟头,能跌僵尸,这一套虽然不是真正的武功,但对付一个秀才还是绰绰有余。孙丙怒火填膺,抖擞起精神,扑进月光里,与黑衣人拼命,但他的手还没触及到黑衣人的身体,自己就仰面朝天跌倒在街道上。坚硬的石头碰撞着他的后脑勺子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阵剧痛使他暂时地丧失了知觉。等他清醒过来时,黑衣人沉重的大脚已经踩在了他的胸脯上。他艰难地喘息着,说:大老爷……您不是已经赦免俺了吗?怎么又……黑衣人冷笑一声,依然不说话,他的手揪住孙丙一撮胡须,猛地一扯,那撮胡须就在他的手中了。
孙丙痛苦地喊叫起来。黑衣人扔掉胡须,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蛋子,准确地填进孙丙的嘴巴里。然后,他就用准确而有力的动作,片刻之间就把孙丙的胡须薅干净。
等孙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黑衣人已经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下巴和后脑勺子上的尖锐痛楚,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境里。他用手抠出了把口腔塞得满当当的石头蛋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看到,在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街上,自己的胡须,宛如一撮撮凌乱的水草,委屈地扭动着……
傍晚时,女婿乐呵呵地进来一次,扔给他一个大烧饼,然后又乐呵呵地出去了。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女儿才从外边回来。在通明的红烛照耀下,她欢天喜地,根本不似杀人归来,也不似杀人未遂归来,而仿佛是去参加了一个盛大的结婚宴会。没及他张口询问,女儿就拉下了脸,说:
“爹,你胡说八道!钱大老爷是个书生,手软得如同棉胎,怎么会是蒙面大盗?
我看你是让那些臭婊子们用马尿灌糊涂了,眼睛不管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才说出那些混话。你也不想想,即便是钱大老爷想薅你的胡子,还用得着他堂堂知县亲自动手?再说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斗须的时候,让你自己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说了,就冲着你骂那句脏话,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关死在班房里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跟你斗什么胡须?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还是这样的老不正经。整日价眠花宿柳,偷鸡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爷派下来的神差。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就会把你的头拔了去!”
女儿连珠炮般的话语,激得孙丙大汗淋漓。他疑惑地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脸,心里想: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些话,十句中倒有八句不是女儿的声口。仅仅一天不到的工夫,她就换了个人似的。他冷笑一声,说:
“眉娘,姓钱的在你的身上使了什么魔法?”
“听听你这话,还是个爹吗?”眉娘翻了脸,怒道,“钱大老爷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见了俺目不斜视,”她从怀里摸出一锭白花花的大银子,扔到炕上,说,“大老爷说了,‘王八戏子鳖待诏’,正经人没有干这个的。大老爷赏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回去解散戏班子,做个小买卖。”
他心中恼怒,很想把那锭银子掷回去,显示一下高密东北乡人的骨气,但把银子抓到手里后,那凉爽柔软的感觉,令他实在不忍释手。他说:
“闺女,这锭银子,不会是铅心裹了锡皮吧?”
“爹,你胡说什么?”眉娘怒气冲冲地说,“你和俺娘的事,别以为俺不知道。
你风流成性,把俺娘活活气死,又差点儿让黑驴把俺咬死。为此俺记恨你一辈子!
但爹是换不了的,纵有千仇万恨,爹还是爹。这个世界上,剩下一个真心希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爹,听钱大老爷的劝告,回去干点正经事儿,有那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过几年太平日子吧。”孙丙怀揣着那枚大银子,返回了高密东北乡。
一路上他时而怒火填膺,时而羞愧难当。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怕让人看到自己血糊糊的下巴。临近家乡时,他蹲在马桑河边,在如镜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丑陋的脸。他看到自己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鬓如霜,似乎是一个衰朽残年的老人了。他长叹一声,撩起水,忍着痛,洗了脸,然后回了家。
孙丙解散了戏班子。班子里唱旦的小桃红,是个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明煤正娶了。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看上去还算般配。两口子用钱大老爷赏给的银子,买下了这处当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孙记茶馆。去年春上,小桃红生了龙凤胎,大喜。钱大老爷派人送来了贺礼:一对银脖锁,每个一两重。这事轰动了高密东北乡,前来贺喜者甚多,摆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贺客宴遍。
人们私下里传说,钱大老爷是孙丙的半个女婿,孙眉娘是半个县令。乍听了这些话,他感到很耻辱,但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不仁了。他丢了胡须,就如剪掉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马,没了威风也减了脾气,横眉竖目的脸,渐渐变得平和圆润。如今的孙丙,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幸福生活。他满面红光,一团和气,俨然一个乡绅。
第七章 悲歌(三)
莫言
半上午的时候,茶客爆满。孙丙脱了棉袍,只穿一件夹袄,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提着高梁长嘴大铜壶,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苍凉高亢。现在他把戏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来,有板有眼,跑起堂来,如舞如蹈。他手脚麻利,动作准确,举手投足,节奏分明。他的耳边,仿佛一直伴着猫鼓点儿,响着猫琴。琵琶和海笛齐奏出来的优美旋律。林冲夜奔。徐策跑城。
失空斩。风波亭。王汉喜借年。常茂哭猫……他冲茶续水,跑前跑后,忘记了身前身后事,沉浸在幸福的劳动中。后院里,壶哨子吱吱地响起来了。他赶快跑去提水。
小伙计石头,一头乱发上落满煤屑,脸蛋抹得乌黑,更显得牙齿雪白。看到掌柜的来了,石头更加卖力地拉动风箱。四眼煤灶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铜壶。炉火熊熊,沸水溅到煤火里,滋啦啦响,白烟升起,香气扑鼻。妻子小桃红,一手拉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要到马桑集上去看热闹。孩子的笑脸,好像灿烂的花朵。小桃红说:
“宝儿,云儿,叫爹爹!”
两个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壶,用衣襟擦擦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用结满了疤痕的下巴亲了亲他们娇嫩的小脸。孩子脸上散发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儿。
孩子们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孙丙的心里,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极点后,略微有点酸。他的小步子迈得更轻更快,应答顾客的声音更明更亮。他脸上的笑容可掬,无论多么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忙里偷出一点闲,孙丙倚靠在柜台上,点燃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敞开的大门,他看到妻子拉着两个孩子,混在人群里,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紧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耳大面方的富贵人。他姓张,名好古,字念祖,人称张二爷。二爷五十出头年纪,面孔红润,气色极好。他那颗圆滚滚的大头上,尖着一个黑缎子瓜皮小帽,帽脸上缀着一块长方形的绿玉。二爷是高密东北乡的博学,捐过监生,下过江南,上过塞北,自己说与北京城里的名妓赛金花有过一夜风流。天下的事,只要你提头,没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孙记茶馆里的常客,只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没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二爷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用三根指头捏着,轻轻地荡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巴哒巴哒嘴,道:
“掌柜的,这茶,为何如此地寡淡?”
孙丙慌忙磕了烟袋,小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二爷,这可是您老喝惯了的上等龙井。”
二爷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毕竟还是寡淡!”
孙丙忙道:
“要不,给您老烧个葫芦?”
“焦一点!”二爷道。
孙丙跑回柜台,用银钎子插住一个罂粟葫芦,放在长燃不息的豆油灯上,转来转去的烧烤着。怪异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店堂。
喝过半盏泡了婴粟葫芦的浓茶之后,二爷的精神头儿明显地提高了。他的目光,活泼泼的双鱼儿也似,在众人的脸上游走着。孙丙知道,二爷很快就要高谈阔论了。
面黄肌瘦的吴大少爷,龇着让烟茶熏染黑了的长牙,哑着嗓子问:
“二爷,铁路方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二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临下地说:
“当然有新消息。我跟你们说过的,咱家那位铁杆的朋友广东江润华先生,是万国公报的总主笔,家里开着两台电报机,接受着来自东洋西洋的最新消息。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飞鸿传书——慈禧老佛爷,在颐和园万寿宫,传见了德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谈胶济铁路修建事宜。”
吴大少爷拍手道:
“二爷,您先别说,让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爷道,“你要能猜对,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