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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这枚军功章。周东进清楚地知道,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五连来说这枚军功章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荣誉呀,是每个军人都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换取的荣誉。军队历来是这个世上最重视荣誉的团体,军人历来都把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荣誉是军人的追求,是军人的生命,是对军人价值的肯定。虽然周东进平时也立过功,但这是战功,在周东进的眼里,平时和战时立功的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始终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军功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军功章。许多年来,周东进一直盼望自己能得到这样一枚军功章。但现在,当他真的即将得到这枚军功章时,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应有的自豪和兴奋。面对军功章,周东进感觉到的只有愧疚,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愧疚。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周东进决定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他找了营党委又找团党委,说我知道立功的比例有限,还是把这个名额分给那些表现更突出的同志吧。人家说,周连长,正是因为你表现得更突出,所以才决定给你记功的嘛。周东进说连里很多同志都因为名额有限立不上功,我是连长自己立功不好做下面的工作。人家说正因为你是连长你才应该立头一功。有什么不好做工作的,没有你这个连长的指挥连队能打得那么英勇顽强吗?周东进说反正我不能要这个功!人家就说周连长你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学习但功还是该给谁立就得给谁立。周东进说我不是谦虚,我是不配立功!人家说配不配不是你个人说了算的,我们领导认为你配,下面群众认为你配,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周东进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找了一大圈周东进才发现,立功不容易,推功更难。几乎所有人都把周东进的做法当成了一种姿态,没人认真对待。周东进心里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说服大家了,这就是把真实情况讲出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周东进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拼命地想把这个愚蠢的念头从头脑中排除出去,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却越来越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思维。
魏明坤一直在冷眼旁观。魏明坤的心里很清楚,对攻打395高地时发生的情况,除了周东进和他魏明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了。只要他不说出去,周东进的功就板上钉钉立成了。魏明坤绝不想说出这件事,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周东进,而是为他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魏明坤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眼神阴暗的小战士了,他在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完善着自我的人格。如今的魏明坤已经不会再用从前的那种方法与自己的对手竞争了,他更注重的是另一个层次的竞争——人格的较量。开始,他以为好大喜功的周东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捧回这个功的。如果真是这样,周东进就等于在战场上输给他之后又在人格上继续输给他,他就有足够的资格俯视周东进了。后来,见到周东进执意往外推功,他反倒有些担心了。心想,周东进这家伙一旦上来那股子劲儿历来不计后果,他要是一时冲动真把实情说出来可就有点犯不上了。后来见周东进只是推功,并没说出事实真相,似乎是在做出一种姿态,魏明坤这才放下心来。但渐渐地,魏明坤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头了,周东进竟一根筋似的一直找到了前指,摆出一副不把功闹黄誓不罢休的劲头。魏明坤这才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直没向周东进表示不会说出这件事,而周东进又担心他说出实情才这样做的呢?周东进的潜台词大概是,你看,我不要这个功,你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吧?这样一想,魏明坤还真有点坐不住了。说心里话,魏明坤一直赞成给周东进立功。不说别的,就冲他拼死咬住敌人的那股狠劲,冲他不顾一切吸引敌人火力,舍己保魏明坤连主攻的全局意识就该给周东进立功。魏明坤想,如果周东进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放弃立功的话,自己以后会感到良心不安的。看来,确实有必要找周东进谈一谈,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那晚的月亮不扁不圆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形状,给人一种很不情愿出面的感觉,仿佛一直在那半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魏明坤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周东进却一句话也没有。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突然问:“魏连长,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魏明坤说:“你没有必要推掉这个功。”
周东进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很瞧不起我?
……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庇护?”
……
“你这样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
……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有了居高临下拯救我的权力了?”
“周连长,请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周东进喊道:“魏明坤,我瞧不起你!”
周东进说:“如果你今天是来劝我说出实情的,我还会对你心存一份敬意,还会把你当条汉子看。不错,我周东进不是条汉子。我一直没勇气说出真话,一直在犹豫。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真怕以后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妈的周东进也就是个赵括吧,别看平时挺牛逼,一上战场就拉稀……”
魏明坤刚想张嘴,周东进拦住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刚才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说你想想,如果你把真实情况讲出来,影响的不仅只是你周东进和五连的荣誉,还会影响到整个营、整个团的荣誉,甚至会影响到整批轮战部队的荣誉。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至今没人追究我们连提前暴露的问题,为什么连最较真儿的侦察连长见了我也绝口不提地雷这个茬儿。我早怎么就没想到,都他妈的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难道别人就分不出地雷和枪炮的声音?!一想到这,我就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回避事实真相,为了能得到这份荣誉!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我们太看重荣誉,太把荣誉当回事了。没错,军队是需要荣誉的支撑,军人的生命是需要荣誉的养护。可是,靠回避事实、隐瞒真相得到的荣誉,能支撑得起我们这支军队吗?能养护得了军人的生命吗?其实谁都知道,军队应该是最讲真实的,在战场上,那怕一丁点的不真实都可能葬送无数生命。从这个道理上讲,如果军人不能面对真实,如果军队能够容忍不真实存在,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成问题了,就十分危险了。”
“回头再看我这几天的行为,我真为自己感到羞耻。”周东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都不敢想,如果我继续把自己的错误隐瞒下去,如果我为此获得了荣誉,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战友?有什么脸面面对自己的良心?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一个军人?我承认我这个人很虚荣,特别怕被别人瞧不起,但我更怕有一天会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周东进猛然抬起头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因为我的错误已经付出了很多的生命,我不能一错再错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明坤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黑夜中独自站了很久很久。
5
说实话,周东进至今还留恋着野战军。毕竟,野战军是正规军,边防部队是地方军。在周东进看来,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打硬仗还是要靠野战军的。
离开野战军调到边防部队,对周东进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奈。当时周东进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离开野战军,但是,自从他把真相说出后,他与各方面的关系就仿佛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阴影中了。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周东进能感觉到上面对他的不满。领导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甚至还表扬他能够实事求是,能够推功揽过,能够正确对待荣誉……但那眼神儿中的冷漠、烦躁和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周东进也能感觉到下面对他的不满。他能理解下面的情绪,因为他的坦白不仅使他自己蒙羞,也使他的连队、他的战士们跟着蒙羞。过去始终与四连并肩而立,甚至常常高出四连一头的五连,突然间就矮了一截。而五连可是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啊!事实上,谁也不肯原谅周东进,既不肯原谅他指挥上的失误,更不肯原谅他事后的坦白。轮战回来后,魏明坤立刻被提升为副营长,而原来的第一人选周东进则被晾在一边了。
周东进发现自己就像一条任性的鱼,不顾一切地跳离水面,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独自在岸上翻腾、喘息、挣扎,最后像条臭鱼干一样被晾在那里无人过问了。
周东进虽然内心很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很低沉,但他对自己的做法却从没后悔过。他心甘情愿接受对自己的一切惩罚,心甘情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就在这时,得知野战军要抽调一批干部充实边防部队,周东进立刻提出了申请。其实,周东进并不是成心想走,他是因为受到长时间的冷落想乘机试探一下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他暗暗希望领导上能挽留自己,毕竟自己曾经是现在也应该是全团最好的连长,是有名的军事训练骨干。但他的申请一递上去,几乎立刻就被批准了。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周东进怔怔地半天没说出话。晚上,周东进躲过了欢送的晚宴,独自来到训练场。这里的许多设施都是周东进领着战士们一起干的,他一遍一遍地从它们身边走过,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们。他为自己喊着口令,做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目,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前,周东进拿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营房。他不想同他的战士告别,他没有勇气告别。作为连长,他不去带领他们争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反倒扔下他们自己先走了,周东进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兵,对不起他的五连。
周东进独自在冷冷清清的车站上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头班车。车开动的那一刻,周东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呼喊声。从车窗望出去,周东进看到远远地追上来一队军人,是他的战士。战士们边跑边不停地呼喊着:
“连长——!”
“连长——!”
“连长——!”
司机问道:“需要停车吗?”
“不!”周东进很干脆地回答。
车呼的一声开走了。
后面的呼喊声远了。
随着渐渐远去的呼喊声,周东进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缓缓地淌下两行清泪。
周东进抹了一把脸,突然离开营区门前的路,蹚着一尺多深的雪向山里走去。
那个在营区门口站岗的卫兵第二天悄悄对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团长半夜还到山里去练嗓子。
他说,他亲眼看见团长一个人走进山里,后来就听见了一段高亢的长腔:
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
霄汉——!
……
卫兵说,怪不得团长喊起口令嗓音那么洪亮,底气那么足。
三毛子把这番话学给王耀文听时,王耀文半天没吭气。
三毛子忽闪着松果眼嘿嘿笑着说,周团长肯定是那晚在咱家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大半夜的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撒野去了!
王耀文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扯淡。你怎么知道那是高兴的?你听说过哪个男人高兴的时候唱歌来着?
不是高兴是什么?三毛子莫名其妙地问。
王耀文心事重重地看着对面的南山说:没听过那句老话吗,男愁唱,女愁浪?
·8·
马晓丽 著
第八章
1
黄妮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