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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误,有了这一篇披肝沥胆、抉心自食的《多余的话》,便都能洗刷了。
白居易有《放言》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我在读陈独秀那些“最后的政治意见”和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时,每每想到白居易的这几句诗。如果陈独秀在移居江津前就死去,他那些关于民主与独裁、关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最后意见”就将随着躯体而永久地被埋葬,那将是何等的憾事。同样,如果国民党在瞿秋白写完《供词》后就将他杀害,根本不给他写《多余的话》的时间,那留在历史上的就只能永远是一个表面的、“做戏”的瞿秋白,而深层的、真实的、戏台下面的瞿秋白则随着一声枪响而永不为人所知。我想,在中国现代史上,一定还有更多的历史性人物,因为种种原因,至死都未能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至死都披着一层伪装,而陈独秀和瞿秋白却得以在“身便死”之前将“一生真伪”向世人展露。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真应该感谢上苍;作为后人的我们,也应该感谢上苍。
“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
但上苍对瞿秋白并不像对陈独秀同样的仁慈。陈独秀是在宣布与一切党派脱离关系、不受任何政治力量左右的“隐居”状态下,写下了他那些“最后的政治意见”的,这些“政治意见”也就难以被说成是对国民党的屈膝投降。而瞿秋白只能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利用国民党提供的纸笔,写下他的《多余的话》,这样,《多余的话》就必然与瞿秋白的“名誉”纠缠在一起。
瞿秋白是在写完《供词》后不久,即开始写《多余的话》的。据周永祥《瞿秋白年谱》,1935年5月13日,瞿秋白交上《供词》。而几天后的5月17日,瞿秋白便开手写《多余的话》。《多余的话》一开头,瞿秋白便强调“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因为‘历史的误会’,我十五年来勉强做着政治工作——正因为勉强,所以也永久做不好,手里做着这个,心里想着那个。在当时是形格势禁,没有余暇和可能说一说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时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现在我已经完全被解除了武装,被拉出了队伍,只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己的冲动和需要: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在《多余的话》快结束时,又一次强调:“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的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我觉得,瞿秋白在决定是否写这《多余的话》时,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从交上《供词》到动手写《多余的话》,中间有过几天间隔。这几天,应该是瞿秋白反复考虑、权衡的时间。瞿秋白深谙党内斗争内幕,此前也饱受党内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之苦,这篇《多余的话》将给自己的身后名带来怎样的连累,他是多少能猜到些的。这些话,是在他心的深处酝酿和涌动了许久的。他早就渴望有机会一吐为快。但当还在“形格势禁”的政治舞台上“扮演一定的角色”的时候,是不可能说出这些话的,否则,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但国民党的监狱也并非“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的理想场所。正因为如此,瞿秋白在交上《供词》后,有过几天的举棋不定。但最终,强烈的一吐心声的“冲动和需要”以及对历史负责、对自己负责、对后代负责的精神,使他决定不计身后是非,而抓住这狱中“最后”的机会,把自己内心的真相暴露出来。
在《多余的话》一开篇和快结束时,瞿秋白都强调自己说出的是最真实、最坦白、最老实的话。而我们记得,在那篇所谓《供词》的最后,瞿秋白也声明了自己所说的话是真实的。然而,如果将《供词》与《多余的话》做些比较,就会感到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二者的说法颇不同。例如,在《供词》中,说到那时期的所谓“苏区”时,都是径用“苏区”,并不加引号,表示着对这一政治性称谓毫无怀疑地认可;而在《多余的话》中,“苏区”不但往往加上引号,有时前面还冠以“所谓”二字,成了“所谓‘中央苏区’”,其语意明显不同。当然,更重大的差别还表现在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评说上。例如,《供词》中这样谈到“苏区”的教育:“初进苏区的感想,首先就是各乡各区的政权的确握在另外一些阶级手里,同苏区以外是相反的。那些‘下等人’,无论他们因为文化程度的低而做出些愚蠢或者多余的事,可是他们是在学习着、进步着,在斗争中纠正着自己的错误。他们中间产生了不少干部,。例如江西省苏维埃主席刘启尧(现在已经在战争中死了),他是一个长工,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字不识的,然而三年的苏维埃革命中,他努力学习,甚至晚上不睡觉——在一九三四年三月间我见着他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看得懂《红色中华》报,已经能够指导一个省政府的工作。”在这里,瞿秋白似乎要以刘启尧的成长,来证明“苏区”教育的可观成就。然而,在《多余的话》里,却写道:“例如,最近一年来,叫我办苏维埃的教育。固然,在瑞金、宁都、兴国这一带的所谓‘中央苏区’,原本是文化非常落后的地方,譬如一张白纸,刚刚着手办教育的时候,只是创办义务小学校,开办几个师范学校,这些都做了。但是,自己仔细想一想,对于这些小学校和师范学校,小学教育和儿童教育的特殊问题,尤其是国内战争中工农群众教育的特殊问题,都实在没有相当的智识,甚至普通常识都不够!”这番话虽然直接的意思是强调自己并没有在“苏区”这样的地方办教育的资格和能力,但却能间接地构成对“苏区”教育成就的否定。因为瞿秋白在“苏区”时是所谓“苏维埃政府”的“教育人民委员”(教育部长),主管“苏区”的教育。作为“教育部长”的瞿秋白并没有资格和能力办教育,那教育又能办出怎样的成就呢?言外之意是,只因为原来是“一张白纸”,所以办些义务小学,办几个师范学校,就显得很有成就了,实际成就是并不可观的。又例如,《供词》中这样说到“苏区”百姓的经济生活:“经济建设方面,除兵工厂、印刷厂、造币厂等一些国有企业外,农业方面在后方也有可惊的成绩。例如去年的春耕运动教会了几万妇女犁田。苏区去年没有灾象是事实,虽然红军扩大了好些,就是在家耕田的壮丁少了好些,而米粮能够吃到今年秋季。”“苏区的生活,在一九三四年二月到八九月,还是相当安定和充足的,不过盐贵些,布缺乏些,这是国民党封锁的关系。我见着一般农民当时的饭菜,问他们比革命以前怎样,他们都说好些,因为分了田。”在这里,把“苏区”的物质生活说得不错,也说到了自己与农民之间似乎很亲切的对话。然而,在《多余的话》里,却写道:“雾里看花的隔膜的感觉,使人觉得异常的苦闷、寂寞和孤独,很想仔细的亲切的尝试一下实际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苏区’的土地革命已经有三四年,农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样的具体变化,他们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我曾经去考察过一两次。一开口就没有‘共同的言语’。而且自己也懒惰得很,所以终于一无所得。”从这番话,就看不出对“苏区”农民生活的丝毫的赞扬了。当然,瞿秋白并没有说“苏区”的农民生活不好,只是说因为自己与他们“没有共同的言语”,因而无法知道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几天前写的《供词》中还说农民告诉自己生活比“革命以前”要“好些”,几天后写的《多余的话》却说因“一开口就没有‘共同的言语’”而对农民生活的考察“一无所得”,这不是很矛盾吗?
瞿秋白的“名誉(3)
我觉得,瞿秋白《供词》与《多余的话》的矛盾,并不很难理解。例如一棵树,某根树枝上有几片绿叶,其他则都是枯枝。说这棵树上也有着绿叶,这并没有说假话;说这棵树满是枯枝,则更是真话。——瞿秋白在《供词》和《多余的话》中对“苏区”的两种说法,某种意义上就像对这样一棵树的两种说法。在写《供词》和写《多余的话》时,瞿秋白的心态是大为不同的。《供词》是作为阶下囚的瞿秋白写给过去的“敌人”看的自供状,《多余的话》是作为将死者的瞿秋白写给过去的“同志”看的诀别词。两篇文字在写作时都有着明确的“隐含读者”。《供词》是明确地说给作为敌人的国民党听的,在写作时瞿秋白的脑中眼前会始终有着国民党官员的影子,甚至蒋介石的身影都可能出现;《多余的话》是明确地说给作为过去的“同志”的共产党人士听的,在写作时瞿秋白的脑中眼前会始终有着过去的“同志”的影子,甚至王明、毛泽东、周恩来这些要人的身影也会时时出现。 即便在“文革”之后,仍有人认为瞿秋白之所以写《多余的话》,是为了赢得国民党的好感从而达到求生的目的:“秋白始终存在着一种幻想:他也许能够骗过敌人的眼目,用不着伤害党而把自己保存下来。丑化自己,是他付给敌人的一笔赎款,写《多余的话》,就是他援救自己的一种尝试。”(5)这也就意味着《多余的话》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作伪,是瞿秋白在狱中演的一出戏,说出的都是最不“坦白”最不“老实”的假话。当然可以从多种角度证明这种理解的荒谬。而从“隐含读者”的角度一句一句地体会、寻味《多余的话》,也是证明这种理解之荒谬的一种有效途径。如果《多余的话》真是所谓“付给敌人的一笔赎款”,那它实际上就是写给“敌人”看的,它的“隐含读者”就是“敌人”,然而,一字一句地咀嚼《多余的话》,实在品不出丝毫这样的意味。
细细琢磨《多余的话》,可看出这是一个明确意识到自己会成为“历史人物”的人对历史的交待。这种交待的听众首先是过去的党内“同志”。当然,有时候也能感觉到瞿秋白是把话说给世人听的,有时候则是说给后代听的,也有几句话是说给亲人听的。《多余的话》中也有这样一段话:“我写这些话,决不是要脱卸什么责任——客观上我对共产党或国民党的‘党国’应当负什么责任,我决不推托,也决不能用我主观上的情绪来加以原谅或者减轻。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总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竟虚负了某某党的领袖的声名十来年,这不是‘历史的误会’,是什么呢?”这番话,可以看成是对世人、对后代说的,也不妨看成是说给国共两党共同听的。至于专门说给国民党听的话,半句也没有。
在《多余的话》中,许多话干脆是对着过去的党内“同志”,以第二人称的方式喊叫而出的: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你们的队伍很久了。
唉!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脱离队伍,不简单的因为我要结束我的革命,结束这一出滑稽剧,也不简单的因为我的痼疾和衰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能够克服自己的绅士意识,我终究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