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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的阴影 作者:无敌-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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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需要忏悔,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一切向前看。”

但是,如果汤老师活着,站在面前,我和李老师都愿意真诚地说:“对不起!”并请求他的原谅。

如果他已魂留异乡,愿我们的诚意上达天国,告慰他的英灵。

不是一个普通人为一场全国性的政治运动负责,而是作为一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后来,工宣队又发动另一派来批判我,抓住我文革中说过“革委会代行党支部职权”的一句话不放,上纲到反对党的领导。我知道只要一认错,便是没完没了的批判和检讨,所以在针对我的“学习会”上引经据典,从马克思对“巴黎公社”的态度到《人民日报》“革委会领导一切”的论述,夸夸而谈;总之是铁嘴钢牙的一番狡辩。所幸我资历短,让他们抓不到什么别的把柄,才让我逃过了一“批”。

学校里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七○年工宣队大换班,换了另一个厂的,队长姓何,人称何师傅,很有表演天才;张口闭口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

早晨,他敞着上衣在院子里抡一把大笤帚扫地,一位女老师过来和他打招呼:

“哎哟,何师傅,您身上怎么了,贴着膏药?”

何师傅立刻把上衣扣好,表情庄重:

“怎么让你看见了。”

然后正色道:

“我们工人阶级,有坚强的革命意志,是不怕任何困难的。”

“工人阶级”的大批判也是一针见血,势不可挡;对一位学俄语的教师说:

“你学俄语想干什么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你就是等苏修打过来好给他们当翻译!”

一天清晨,还没有到起床的时间,突然铃声大作,广播喇叭也响了,通知全体教职工开紧急会议,不得缺席。人人不敢怠慢,匆忙赶到会议室。

何师傅严肃地宣布:

“今天早上,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大家屏住气,紧张地等着下文。

“有人,竟然用印有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的报纸,擦屁股!” 

没有人敢笑。

“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我们革命的工人阶级,绝不答应!”

会议室前面的桌子上,作为物证的几张沾有排泄物的报纸残片已经被展开,有几个人正凑在一起认真地分析,也没有人怕臭。

“我们的政策是一贯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揭发有功!” 何师傅继续说。

“凡是订报纸的教研组和个人,马上把报纸收集上交,一份也不能缺,我们要做全面的调查!只要有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敬的行为,我们都要追究!” 

有报纸的人都着了急,不知道自己的报还能不能找齐,否则还说不清。

案情有重大进展,那边分析结果出来了,是某月某日的《光明日报》。

有《光明日报》的老师都慌了手脚。

散会了,老师们都紧张地找报纸。在政策的强力感召下,作案人“自首”了。但那位老师是革干子弟,根红苗正,连检查都不愿意写,谁也奈何他不得,结果这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不了了之。何师傅想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捞取政治资本的小算盘也落了空。

没多久,这位何师傅从学校里消失了;打听他的去向,工宣队的人也吱吱唔唔。后来有内部消息传出来,何师傅在北京站购票时顺便掏了一个妇女的钱包,在厕所点钱时,被盯上的便衣一脚踹倒,人赃俱获。听有的师傅讲,他在厂子里原本就是个耍嘴皮子不干活的混混。

越是这样的人倒是越需要点政治资本。 

二战中的巴顿将军有一股挥师作战的狂热,他的同僚说:“我们是生于战争,而他是为战争而生。”

“文化大革命”中也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生于运动,另一种人却是为运动而生。何师傅之流应属于后者。

“为战争而生”的巴顿将军何其壮,“为运动而生”的何师傅之流又何其劣也!

“复课闹革命”,学生回来了,课不好上也要上。“农业基础”课取消了,我便成了“机动”人员,缺什么教什么,我教过语文,教过历史,教过生物,后来教化学。农校的化学底子还不错,教起来还比较顺手,学校也缺化学老师,于是从那时起到退休,化学成了我的专业。

六十年代末,上山下乡运动开始,老大(妹妹)到江苏插队,老二分配到农场。七一年,老三也插队,分到密云,离我的学校只有十几里地。

老三在密云插队时,我尽到了当哥哥的责任。我到村里看过他,村里有我的学生,不少村里人知道那是“常老师的弟弟”。

有一回妈妈不知想起了什么,对我说:

“听老三讲,他插队时到你们学校改善伙食,你们两个人就能吃一只鸡呀!”

我还真记不起来吃鸡的事。不过我记得老三让我给他买一双橡胶雨靴,我给他买了,我工作十几年也没舍得买。转正后我的月工资是四十块零五,每月给家里二十,剩下的钱除了吃也没有多少富余。

文革中,我让爸爸给我买一只箱子,因为我的东西没个箱子放不方便。在转了几个信托商店之后,爸爸给我买了一只旧皮箱,说是花了十五块钱。我不在乎新旧,能用就行。 

从那以后每次回家,爸爸都跟我要买箱子的钱。开始我还不理他,心想拖延两次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还鍥而不舍,把我给要急了。

我拍案而起,用力过猛,把手震得发麻;我冲着爸爸大喊,也是让里屋的妈妈听:

“钱!你们就知道钱!再跟我要钱我跟你们脱离关系!我每个月给家里钱,你们还要,我哪儿那么多钱!买个破箱子还跟我要钱,你们给我买过什么,我跟你们要过什么?”

我把肚子里的怨气全发泄出来。

爸爸看着我,似乎也觉得理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妈在里屋听着,也不应声。 

七. 四川探亲



一九七五年春,我收到一封由密云县教育局转来的信,发信的地点是四川省武隆县。我感到奇怪,信一打开,我惊呆了。

是我亲生母亲的来信!

信中的大意是:无敌,我是你的母亲,我和你姐姐在四川,你姐姐在武隆县邮电局工作。我们一直很想你,但无法和你联系。在南京的姐夫通过常家的亲戚打听到你在北京密云县教书,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尽快和我们联系。落款是徐素,是我母亲的名字。还附有姐姐的信。 

我看着看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我的亲妈妈!多少年了,魂牵梦绕,已然是想苦想断想绝了的思念,已然是无望的祈望,已然是不敢奢求的亲情,今日得以如愿,今日终于如愿!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不已,哭了一回又一回。 

等我冷静下来,我又有些茫然;我与母亲和姐姐从未谋面,她们长什么样,她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一无所知。至疏而又至亲,真让人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马上回了信,急切地等待他们的回音。

母亲和姐姐回信了,还附上了她们全家的照片。照片中母亲的脸型很像我,准确地说应当是我的脸型和母亲很相像。母亲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很面善。姐姐姐夫身旁还有我的外甥女,一两岁。 

我也把照片寄给了她们,不知她们看到我这个陌生的儿子(弟弟)时作何感想。

这件事告诉不告诉北京的爸爸妈妈?我考虑再三,决定告诉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想。

我回北京和他们讲了此事,爸爸很冲动:

“我过去不和你讲,是你还小。你妈是反动地主出身,你不要只讲血缘关系,对人要阶级分析,别一点立场没有。”

听爸爸的意思,他和母亲的离异简直就是一种阶级觉悟。

我说:

“你说话注意点,她们是人民,不是敌人。”

妈妈倒温和:

“我们和你生活也二十多年了,和你还是有感情的。你总不能认她们不认我们吧。”

是否有感情我心里最清楚。不过我明白表示,我不会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奶奶又住到了大伯家,我看望奶奶时把母亲和姐姐的消息和她说了,奶奶很觉意外,说:

“你妈现在怎么样啦,又嫁人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

奶奶叹口气:

“你姐姐叫胜男,比你大一岁。你六个月大的时候,你妈抱着你姐姐回的四川娘家。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她们怎么过的…”

我问当年母亲为什么要走,奶奶摇摇头,似答非答:

“我说你妈不要走,不要走,她就是不听嘛!”

奶奶叹息着: 

“唉… ,作孽哟!作孽哟!”她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无法再问这“作孽”指的是谁。

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四川看望母亲和姐姐。

去四川一趟的花费十分可观,姐姐告诉我要先坐火车到重庆,再坐船到涪陵换乌江的船才能到达武隆,往返车船费就得三百块钱左右,还不算路上的吃住。我自己每月留的生活费才二十块钱,绝对负担不起。

学校的教学已逐渐走向正轨。“密云一中”分出一部分校园,盖起了新教学楼,成立了“密云师范学校”,我归属师范学校。师范的校长姓李,为人不错,不是那种以整人为乐的人。

我找到李校长,说了自己的情况,说想暑假去四川看母亲,希望学校能按探亲假报销路费。 

我说话时有点紧张,一直注意校长的表情,他在认真地听。 

听完我的话,李校长说:

“行,你去吧!走时从会计那儿支点儿钱,我跟会计打招呼。”

然后上下端详着我笑了笑:

“你妈走时你才那么点儿,这回见了你这三十岁的大儿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我开始为这趟行程做准备。那时外地缺的是油和糖,我每月从食堂买些肥肉炼成油,装在两个铁罐里,积攒了有十几斤。然后又从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几斤奶油糖,当时叫“高级糖”,是给外甥女的。

暑假到了,为了避免麻烦,头天晚上我住在已调回北京的朋友李老师家,购了次日的火车票。

第二天临走时,李老师塞给我十五块钱,我说不要,李老师不容分说:

“拿着吧,路上用得着!”

火车向西,向南疾驶。

三天两夜才能到达重庆,硬席车厢里人多拥挤,我晚上不敢睡着,打个盹儿就瞄瞄自己的东西,生怕丢了。

到了重庆找了个旅店住下,去涪陵的船是第二天开。买了船票,我在重庆的街头游逛,发现最大的百货商店里也没有“高级糖”,而路边卖的担担面可真是辣得要命。

到了涪陵又要住一宿,我和姐姐通了电话,她说明天到码头接我。 

清晨,我乘坐乌江的小客轮,逆流而上。 

那是一种仅能坐二十几个人的铁船,甲板上有简单的顶蓬和固定好的几排座位。逆水行舟,非常吃力;发动机嘟嘟哒哒响亮地叫着,像是在吹前进号。

乌江水汹涌湍急,名不虚传。到了狭窄的江段,船似在山的走廊之中行进,抬头是冲天的危岩,船舷外是触手可及的石壁。只听得船头激起的水浪哗哗作响,几乎要压过马达的声音;偌大的铁船就像被定住了一样,在逆流中一点也前进不得。 

有船员跳到岸边的岩石上,接过一条钢缆,系在船头。钢缆的另一头是百米开外的电动绞盘,船在钢缆的牵引下,缓缓地越过急流。

经过两三次这样的牵引,江面豁然开朗,武隆码头到了。

我收拾东西下船,用目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急急地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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