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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坐在简妮两侧的同学争了起来,一个说微观经济学的角度只站在资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社会不够负责,另一个人说政治才对社会负责,资本根本不用考虑对社会负责。社会分工不同,大家应该自己做好自己的事。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经济学要讨论的。简妮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她的思想突然被那个同学对微观经济学的概括照亮,她发现自己一直对微观经济学的理论不得要领,是因为自己学的一直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一直在“剩余价值”上面纠缠不休,没有想到过,原来资本不光是血腥的圈地运动,还有资本成长本身的许多规律。她想要谈出自己这一点体会,她相信这是美国同学无法做的比较。但这个问题被海尔曼教授轻轻一拉,就带过去了,他认为他们跑题了。“你们把简妮的脖子累着了。”海尔曼教授说,大家都笑了。简妮的心却为之一震,她想,自己将头转来转去的样子,一定显得很蠢。
简妮简直不相信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从前在中国,要是班上同学都回答不出来,答错的同学一个个站在座位前竖着,最终,都是老师请她起来,说出正确答案,为大家解围。老师还愤愤地责怪那些同学:“不是都教过的吗!”要是题目简单,老师都不让她说,要她给别的同学发言的机会。她太不甘心。后来再上seminar,她只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尖起耳朵听着,等待一个自己能插进去说话的机会。简妮紧张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以至于要听懂同学们的讨论,都感到吃力。她要找一个机会把自己插进去,就象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等待飞驶而过的车流中的一个空挡,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是智慧的,有创见的,可以一锤子定音的。简妮又急又恼,又害怕自己别人看到自己的这份紧张,所以她不时笑一笑,表示自己在注意,很从容。但是她恨自己这样,她想起自己从前英文班上的差生,也是这样被活跃的课堂排除在外的。简妮怕班上的同学认为自己连英文都不会说。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样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就是不想再在脸上笑笑的,对同学东张西望。交大的英文班上,有一个女生,什么也听不懂,但她又想掩饰自己的不懂,就是这样脸上高深莫测地笑着,望着大家,装出不愿意与大家讨论的样子。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smiling lady。一到老师在课堂上讲英语笑话,简妮常常促狭地特意转脸去看她的反应,让她受窘。如今,她不能容忍自己也成为smiling lady。
简妮焦虑地望着海尔曼教授。他抱着胳膊,正笑眯眯地听着大家说话。简妮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程度,他总不至于误解自己。
海尔曼教授注意到了简妮的目光,他在一个短暂的停顿里,扬声对简妮说:“嘿,简妮,简妮一定有许多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太谦让,大声地说出来吧,和我们分享。”班上这时安静下来,大家都转过头来,望着简妮。
“我的观点是,”简妮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又弱,又轻,还发着抖,与同学们的声音比起来,简直就是毫无把握的声音。
她不由地顿了顿。
班上更静了,能听到头顶上日光灯整流器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简妮对自己狠狠地说,我GRE能考到600以上,又能差到哪里去!然后,她加大音量,奋力说出自己在心里组织好了的句子。她引用书里的观点,甚至引用了《Harvard Business Review》里的观点,表示自己有很广的阅读面。她努力克服着突如其来的结巴。但她很快听到,有人在座位上发出悉悉嗦嗦的声音,有人“乒”的一声打开了可乐罐。她知道,那是有人觉得她说的无聊。简妮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发言是无聊的,平庸的,不雄辩的,不生动的,她看到对面的男生将自己的手指伸到嘴里,细心地啃起指甲来。这个动作真让简妮受打击。简妮说不下去了,“Anyway。”她踌躇地说,草草结束了发言。经过一个短暂的安静,她想那是对她的礼貌,也是对她发言的冷漠。然后,同学们又接着回去讨论刚刚被她叉开的问题。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1)
在别人咭咭呱呱的说话声里,简妮先是松了一口气,她终于不再被人注视了。然后,她心里爬出了一些冰凉的东西,象阿克苏初冬时带着冰茬子的水那样尖锐和寒冷,那是她心里的失败感。简妮对它并不陌生,在学习中,要是考试失利,它就象冰茬子水那样漫上心头。学习上的失利,能让简妮体会到失败里面夹杂着的没顶般的恐惧。从来就是这样,她总是在没顶的恐惧里奋力挣扎出来。再穿上自信的衣服。简妮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伤痕累累的,只是穿着衣服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简妮和范妮不同的地方,在于简妮比范妮更有勇气面对真
实的自己,她不象范妮那样只能做鸵鸟。每当失败感来袭的时候,简妮都会忍着痛苦,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去看那惨不忍睹的现实。把自己钉在那里不肯轻易离开,直到对自己的厌恶化为反抗的力量。简妮因此而理解了那些因为失败而自杀的人,她知道他们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自己太厌恶自己的失败了,心中的骄傲不能容忍,只能惩罚自己的生命。简妮意识到,自己的英文是没有问题,但现在,英文是大多数同学的母语,他们更没问题。从此,英文已不再是她的绝对优势。别人用英语阐述自己的观点,吸引别人,而自己却不能。自己拿不出独立的观点,可以和同学们比肩。
她意识到,自己成不了经济系的优等生。她并不怕苦,也不消极,象范妮,无论要怎样刻苦学习,她都能做到。但是,要做到事事都有自己的观点,鲜明,而且理性,这不是靠用功就能做到的。简妮本来靠中国优秀的成绩建立起来的自信,还有靠自己家的历史建立起来的对美国特殊的归宿感,突然变了质。象夏天没有放进冰箱里过夜的切开了的西瓜,在炎热的天气里放坏了,本来汁水饱满的,娇嫩的瓜瓤,突然就萎缩下去,象擦过污水的草纸一样,让人连碰都不想碰。她终于感到,美国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对这样的体会,简妮很焦虑,而且厌恶,但手足无措。她能感到,自己身上,象夏天变质的西瓜流出污水一样,流出了软弱,畏缩,强颜欢笑的样子。每次上Seminar,就象在上刑。
在美国的生活也开始让简妮觉得窄逼,这是简妮从前没想到的。在新疆,虽然家里其实没什么钱,爷爷也不可能资助给他们。但爸爸妈妈在新疆仍旧坚决地维护着心理上富人的优越感,对新疆的糖果,饼干,菜式,服装,房间布置,他们都有诸多挑剔,而且也都有自己的讲究。爸爸用两个旧卡车轮胎做的沙发靠椅,妈妈织的阿尔巴尼亚花纹的粗线毛衣,一直有力地支持着简妮富人的感觉。在场部中学的教工宿舍里,王家的生活方式是大家都羡慕的。
在美国,简妮的功课很紧张,又不想在住处的厨房里做中国饭,所以,她去学校食堂吃饭。虽然学校食堂价钱上算是优惠的,但简妮还是觉得太贵。她开始学同学的样子,到学校的超市的熟肉柜台里去买现做的三明治吃,这样比在学校食堂吃要省钱。后来,简妮发现要是自己买面包,火腿,生菜和西红柿做三明治,比那更省钱。于是,简妮就开始这么做。只是,这样要好几天才能吃到一次真正新鲜的三明治,一包吐司吃到最后一天,常常又干又硬,完全失去了面包的香味。这样是比较省钱,但吃得很不舒服,好几天吃不到热的食物,简妮发现自己路过主街那些热气腾腾的餐馆时,居然象巴普洛夫实验里的那条狗一样口水直流。
为了节约用那些始终能闻到消毒水气味的钱,大概里面也有惩罚自己的意思,或者还有要窝胆尝薪的故意,简妮要直到自己的极限了,才去学校食堂吃一次饭。学生餐厅在高地上,晚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能看到远远的一片灯光璀璨之处,有人告诉她,那里就是曼哈顿岛。那两个象雪条一样的青白色的东西,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简妮想到自己在曼哈顿岛上的漫游,回想起Saks顶楼上,成千上万的换季折扣衣物掠过指尖的感觉。被自己的认同之地排除在外的痛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让简妮想到刚回到上海时的时候。学生食堂的食物里常常有奇怪的忌司气味,忌司被融化时略臭的气味,让简妮从心里往外恶心。她点的食物常常不能下咽,简妮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对美国食物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是合她口味的菜,还是因为自己的肠胃根本就受不了那种外国味道,在她看来,鱼做得象木屑,肉做得象生的,蔬菜烂糟糟的,象给猪吃的一样。但是,每次,简妮都就着曼哈顿遥远的灯火,将它们吃完。然后,再喝一杯牛奶咖啡,象食堂里大多数同学一样。
早上上学去,走在路上,遇到人,大家都高声问好:“How are you doing?”简妮这时必须眯起浮肿的眼皮来装笑:“Fine,thanks。”然后还要周到地问候一句,“How are you doing?”简妮懂得这些礼数,在十岁的时候学英语900句里第一课的时候,就知道了。常常,她看到那问话的人脸上笑着,可早已经将自己问的问题忘记了,他们这是礼貌,根本不是真的关心你到底好不好。但是,被问的简妮,明明不好,却不得不响亮地说“好!”,也是礼貌。简妮开始恨这种问候,她不愿意装,象smiling lady那样。她不愿意说谎,觉得说谎就是认输,那不是骗别人,而是侮辱自己。她恨让自己强颜欢笑的微风习习的那些早上。每天她都强迫自己象美国人一样喜洋洋地说着Fine,风一样迅疾地擦过别人身边。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2)
有一天,一个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喜洋洋地问候她:“How are you doing?”
简妮突然冲口而出:“Very bad。”
简妮看到老太太将自己的脸向后微微一仰,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被吓了一
跳。然后,老太太的脸缩了起来,突然变得象只鹰一样,凶恶而专注地盯着简妮,简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过来,自己这句真实的话,是冒犯了这个老太太。她着了急,于是向老太太讨饶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却看到老太太的脸上渐渐的充满了厌恶和害怕的样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绕过简妮身边的时候,轻声丢下一句:“Stupid。”
简妮也没有停下来,她昂着头向大学走去,象逃一样。出门时匆匆洗过,还没有干的湿发,此刻在早上的风里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将手放在裤兜里,狠狠掐着自己的腿,一边默念着老太太的话:“Stupid。Stupid ,Stupid。”
经过高大的橡树林,再经过一个石块垒起来的英国式样的牌楼,简妮看到草坡上棕红色砖墙的经济系。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星条旗在蓝天下飘扬,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她突然发现了藏在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伤。站在树下,简妮想,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她感到很吃惊,居然是美国,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变成一个步行到超市买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绿的草坡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