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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毛 著
三 毛 散 文 全 编
万水 千山 走遍
目录
墨西哥纪行
大蜥蜴之夜⒉…………………………………………
街头巷尾⒈⒎…………………………………………
宏都拉斯纪行
青鸟不到的地方⒊⒈…………………………………
哥斯达黎加纪行
中美洲的花园⒋⒍……………………………………
巴拿马纪行
美妮表妹⒌⒎…………………………………………
哥伦比亚纪行
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⒍⒌………………………
附记∶一封给邓念慈神父的信⒎⒋…………………
厄瓜多尔纪行药师的孙女━━前世⒎⒎……………………………
银湖之滨━━今生⒏⒎………………………………
秘鲁纪行
索诺奇━━雨原之一⒈0⒌……………………………
夜戏━━雨原之二⒈⒉0………………………………
迷城━━雨原之三⒈⒊⒋………………………………
逃水━━雨原之三⒈⒋⒐………………………………
附录
飞越纳斯加之线⒈⒍⒎…………………………………
墨西哥纪行
大蜥蜴之夜
当飞机降落在墨西哥首都的机场时,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得几乎无法举步。长长
的旅程,别人睡觉,我一直在看书。
眼看全机的人都慢慢的走了,还让自己绑在安全带上。窗外的机场灯火通明,
是夜间了。
助理米夏已经背著他的东西在通道边等著了。经过他,没有气力说话,点了一
点头,然后领先出去了。
我的朋友约根,在关口里面迎接,向我高举著手臂。我走近他,先把厚外套递
过去,然后双臂环向他拥抱了一下。他说∶“欢迎来墨西哥!”我说∶“久等了,
谢谢你!”
这是今年第四次见到他,未免太多了些。
米夏随后来了,做了个介绍的手式,两人同时喊出了彼此的名字,友爱的握握
手,他们尚在寒暄,我已先走了。
出关没有排队也没有查行李。并不想做特殊分子,可是约根又怎么舍得不使用
他的外交特别派司?这一点,我是太清楚兵的为人了。
毕竟认识也有十四年了,他没有改过。
“旅馆订了没有?”我问。
“先上车再说吧!”含含糊糊的回答。
这么说,就知道没有什么旅馆,台北两次长途电话算是白打了。
在那辆全新豪华的深色轿车面前,他抱歉的说∶“司机下班了,可是管家是全
天在的,你来这儿不会不方便。”
“住你家吗?谁答应的?”改用米夏听不懂的语言,口气便是不太好了。
“要搬明天再说盯吗?米夏也有他的房间和浴室。你是自由的,再说,我那一
区高级又安静。”
我不再说什么,跨进了车子。
“喂!他很真诚啊!你做什么一下飞机就给人家脸色看?”
米夏在后座用中文说。
我不理他,望著窗坍这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出神,心里不知怎么重沉沉的。
“我们这个语文?”约根一边开车一边问。
“英文好罗?说依夏的话。”
说是那么说,看见旁边停了一辆车,车里的小胡子微笑著张望我,我仍是忍不
住大喊出了第一句西班牙文━━“晚安啊!我的朋友━━”这种令约根痛恨的行径
偏偏是我最爱做的,他脸上一阵不自在,我的疲倦却因此一扫而空了。
车子停在一条林荫大道边,门房殷勤的上来接车,我们不必自己倒车入库,提
著简单的行李向豪华的黄铜柱子的电梯走去。
约根的公寓,他在墨西哥才安置了半年的家,竟然美丽雅致高贵得有若一座博
物馆,森林也似的盆裁,在古典气氛的大厅里,散发著说不出的宁静与华美。
米夏分配到的睡房,本是约根的乐器收藏室,里面从纸卷带的手摇古老钢琴、
音乐匣、风琴,到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各种古古怪怪可以发声音的东西,都挂在
墙上。
我被引著往里面走,穿过一道中国镶玉大屏风,经过主卧室的门外,一转弯,
一个客房藏著,四周全是壁柜,那儿,一张床,床上一大块什么动物的软毛皮做成
的床罩静静的等著我。
“为什么把我安置在这里?我要米夏那间!”
我将东西一丢,喊了起来。
“别吵!嘘━━好吗?”约根哀求似的说。
心里一阵厌烦涌上来,本想好好对待他的,没有想到见了面仍是连礼貌都不周
全,也恨死自己了。世上敢向他大喊的,大概也只有我这种不卖帐的人。
“去小客厅休息一下吗?”约根问。
我脱了靴子,穿著白袜子往外走,在小客厅里,碰到了穿著粉红色制服,围条
白围裙的墨西哥管家。
“啊!您就是苏珊娜,电话里早已认识了呀!”
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友爱的说著。
她相当拘谨,微屈了一下右脚,说∶“请您吩咐━━”约根看见我对待管家不
够矜持,显然又是紧张,赶快将苏珊娜支开了。
我坐下来,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举杯说∶“为这艺术舒适的豪华之家━
━”对于这幢公寓的格调和气派,米夏毫不掩饰他人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赏与崇
拜。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公平的说,这房子毕竟是少见的有风格和脱俗。而米
夏的惊叹却使我在约根的面前有些气短和不乐。
“阿平,请你听我一次话,他这样有水准,你━━”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讲起话
来。
我假装没有听见,沉默著。正是大梦初醒的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做盖世英
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吗?
古老木雕的大茶几上放著我的几本书,约根忙著放“橄榄树”给我们听。这些
东西不知他哪里搞来的,也算做是今夜的布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厌看的就是它们。
波斯地毡,阿拉伯长刀,中国锦绣,印度佛像,十八世纪的老画,现代雕塑,中古
时代的盔甲,锡做的烛台、银盘、铜壶━━没有一样不是精心挑选收集。
“收藏已经不得了啦!”我说,衷心的叹了口气。
“还差一样━━你猜是什么?”他笑看著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贪心也掩饰
不住了。
刚刚开始对他微笑的脸,又刷一下变了样子。
我叹了口气,坐在地毡上反手揉著自己的背,右肩酸痛难当,心里一直在对自
己说∶“我试了,试了又试!再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住两日便搬出去吧!”
约根走去打电话,听见他又叫朋友们过来。每一次相聚,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拿
我显炫给朋友们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览著。
米夏紧张的用中文小声说∶“喂!他很好,你不要又泄气,再试一次嘛!”
我走开去,将那条苍苍茫茫的“橄榄树”拍一下关掉,只是不语。
旅程的第一站还没有进入情况,难缠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这样的事,几天
内一定要解决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没有价值的。
门铃响了,来了约根的同胞,他们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
和打字资料,仔细而又友爱的交给我━━全是墨西哥的历史和地理,还有艺术。
我们一同谈了快三小时,其实这些上古和马雅文化,在当年上马德里大学时,
早已考过了,并没有完全忘记。为了礼貌,我一直忍耐著听了又听━━那些僵死的
东西啊!
他们不讲有生命的活人,不谈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说街头巷尾,只有书籍上
诉说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离和他们是那么的遥远,这些东西,不是我此行的目
的━━我是来活一场的。
“实在对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这些书籍请他慢慢看。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飞
行,我想休息了!”
与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龄,新的环境与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
他新鲜而兴奋。留下他继续做听众,我,无法再支持下去。
寂静的午夜,我从黑暗中惊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进来。床对面的书
架上,一排排各国元首的签名照片静静的排列著,每张照片旁边,插著代表元首那
国的小旗子。
我怔怔的与那些伟大人物的照片对峙著,想到自己行李里带来的那个小相框,
心里无由的觉著没有人能解的苍凉和孤单。
墨西哥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如此张大著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度过了。
早晨七点钟,我用大毛巾包著湿头发,与约根坐在插著鲜花、阳光普照的餐厅里。
苏珊娜开出了丰丰富富而又规规矩矩的早餐,电影似的不真实━━布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给约根咖啡,又给了他一粒维他命。
“是这样的,此地计程车可以坐,公共车对你太挤。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
剥好的水果绝对不要买,低于消费额五十美金的餐馆吃了可能坏肚子,路上不要随
便跟男人讲话。低级的地区不要去,照相机藏在皮包里最好,当心人家抢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车。”我说。
“不行━━”约根叫了起来∶“他们强暴女性,就在车厢里。”
“白天?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里?”
“报上说的。”
“好,你说说,我来墨西哥是做什么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馆呀!今天早晨给自己去买双高跟鞋,这星期陪我参加宴会
,六张请帖在桌上,有你的名字━━”我忍住脾气,慢慢涂一块吐司面包,不说一
句伤人的话。
那份虫噬的空茫,又一次细细碎碎的爬上了心头。
约根上班前先借了我几千披索,昨日下机没来得及去换钱。这种地方他是周到
细心的。
推开米夏的房间张望,他还睡得象一块木条,没有心事的大孩子,这一路能分
担什么?
为什么那么不快乐?右肩的剧痛,也是自己不肯放松而弄出来的吧!
苏姗娜守礼而本份,她默默的收桌子,微笑著,不问她话,她不主动的说。
“来,苏珊娜,这里是三千披索,虽说杆生管你伙食费,我们也只在这儿吃早
餐,可是总是麻烦您,请先拿下了,走的时候另外再送你,谢谢了!”
对于这些事情,总觉得是丰丰富富先做君子比较好办事,虽说杆给是不礼貌的
,可是,这世界上,给钱总不是坏事。
苏珊娜非常欢喜的收下了。这样大家快乐。
“那我们怎么办?照他那么讲,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
米夏起床吃早餐时我们谈起约根口中所说的墨西哥。
“低于五十美金一顿的饭不能吃?他土包子,我们真听他的?”我笑了。
“你不听他的话?他很聪明的。”米夏天真的说。
“认识十四年了,也算是个特殊的朋友,有关我半生的决定,他都有过建议,
而我,全没照他的去做过━━”我慢慢的说。
“结果怎么样?”米夏问。
“结果相反的好。”我笑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约根说,他想拿假期,跟我们在中美洲走五个星期,
我没敢讲什么,一切决定在你,你说呢?米夏问。”我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想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一个人走?我们两人工作,你却
说是一个人,我问你,我算谁?”
“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