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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 马伯庸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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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伟,我现在任你为权法曹掾,参丞相府军事;将这方丞相府的副印给你,你便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丞相府之名征召军中任何一个人,也可调阅诸曹文卷。” 诸葛亮说到这里,将语气转重,“这件事要尽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启奏。”

说完这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费褘,又补充了一句:“马谡虽然是我的幕僚,不过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调查才好。”

“褘一定庶竭驽钝,不负丞相所托。”

费褘连忙双手捧住大印,头低下去;他选择了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决心,这令丞相更加放心。

马谡在抵达南郑后,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狱曹所属的牢房中去。这里关押的全部都是触犯军法的军人,所以环境比起普通监狱要稍微好一点:牢房面积很大,窗户也有足够的阳光进来,通风良好,因此并没有多少浑浊压抑的气味;床是三层新鲜的干草外加一块苫布,比起阴冷的地板已经舒服了很多。

马谡在南郑期间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典狱与牢头对这位参军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故意为难。

不过马谡并没有在这里等太久。他大约休息了半天,然后就被两名狱吏带出了牢房,来到兵狱曹所属的榷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进出;在白天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得点起数根蜡烛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动的空气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铁门被离开的狱吏“咣”的一声关闭之后,抬起头来的马谡看到了费褘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伟?”

马谡惊讶地说道,他的嗓子因为前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而变的嘶哑不堪。费褘听到他这么呼喊,连忙走过来将他搀扶起来,看着他落魄的样子,不禁痛惜地问道:

“幼常啊,怎么弄到了这个地步……”

一边说着,费褘一边将他扶到席上,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马谡接过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近四十的他此时热泪盈眶,象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而费褘坐在一旁,只是轻轻地摇头。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褘才继续说道:“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来调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为什么不来?”

马谡急切地问道,这一个多月来,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里。费褘笑了笑,对他说:“丞相是怕军中流言呐。你是丞相的亲信之人,如果丞相来探望你,到时候就算你是无辜的,他一样会遭人诟病徇私。”

费褘见马谡沉默不语,又劝解道:“丞相虽然有他的苦衷,其实也一直在担心你,不然也不会委派我来调查。”他有意把“我”字着重,同时注视着马谡。费褘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这就是他在蜀汉有良好人脉的原因所在。

“您,您说的对……”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对丞相和朝廷有个交代。幼常,你是丞相亲自提拔的才俊, 以后是要委以蜀汉重任的,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乱了大谋呐。”听了费褘的一席话,马谡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开始讲述从他开拔到街亭到败退回西城的全部经历。费褘一边听一边拿着笔进行记录,不时还就其中的问题提出询问,因为他并非军人,有些技术细节需要马谡做出解释。

整个询问带记录的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当马谡说完“于是我就这样回到了西城”后,费褘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来他可以指派笔吏或者书佐来记录,但是这次调查干系重大,他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妥当。

“那么幼常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马谡摇了摇头,于是费褘将写满了字的纸仔细地戳齐,拿出副印在边缘盖了一个鲜红的章,然后循着边缝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丝线捆缚好。这是一种精细的文书作风,马谡满怀期待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觉得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费褘把文卷揣到怀里,搓了搓手,对他说:“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虚的话,那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万万稍安勿燥。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劳文伟了……”

马谡嗫嚅地说道,费褘捋须一笑,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恢复名誉,重返丞相府了,别太沮丧。”

说完这些,费褘吩咐外面的人把门打开,然后吩咐了几句牢头,转头冲马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这才迈着方步离开。

马谡回到牢房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全变了,一扫一个月以来的颓势;他甚至笑着对狱吏们打了招呼。这种转变被狱吏们视做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复出预告,于是他们也由原来的冷淡态度变成恭敬。

当天晚上,马谡得到了一顿相当不错的酒食,有鸡有酒,甚至还有一碟蜀中小菜。马谡不知道这是费褘特意安排的,还是牢头们为了讨好,总之这是外部环境已经逐渐宽松的证明;于是他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在草垫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马谡来说是异常地漫长,期待与焦虑混杂在一起,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听到牢门口有脚步声,他就扑过去看是否是释放他的使者到来。他甚至还做梦梦见到丞相亲自来到监狱里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亲自监斩了王平,众将齐来道贺……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狱吏从草垫上唤醒。两名牢子打开牢门,示意让他到榷室,有人要见他。

“释放的命令来了!”

马谡一瞬间被狂喜点燃,重获自由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搀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进榷室,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那里的费褘;然而第二眼他却从费褘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后者双手笼在长袖里,紧闭双目,眉头皴皱,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霾,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无精打彩。

“……呃,费长史,我来了。”

马谡刻意选择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因为他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费褘似乎这时候才发现马谡进来,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马谡就站在他对面,也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神,希望能从中读到些什么。

过了半天,费褘才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语调枯涩干瘪,好象一具破裂的陶瓶:

“幼常,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你知道,军中的舆论和调查结果几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么可能?”马谡听到这个答复,脸色登时变的铁青。

“王平将军的证词…呃……和你在战术方面的细节描述存在着广泛的不同。”

“他在说谎,这根本不值得相信!”

费褘把手向下摆了摆,示意让马谡听他讲完,保持着原有的声调继续说道:“问题是,并不只是王平将军的证词对你不利,几乎所有人都与幼常你的说法相矛盾。这让我也很为难……”

“所有人?还有谁?”

“裨将军李盛、张休、黄袭,参军陈松,还有从街亭逃回来的下级伍长与士卒们。”

费褘说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他们……他们全活下来了?”

“是的,他们都是魏延将军在撤离西城时候收容下来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达南郑。” 费褘说完,从怀里拿出两卷文书,同时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其中一部分,按规定这是不能给在押犯人看的,不过我觉得幼常你还是看看比较好。”

马谡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匆忙展开一读,原来这是黄袭与陈松两个人的笔录。上面写的经历与王平所说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说马谡的指挥十分混乱,而且在扎营时忽略了水源,还蛮横地拒绝任何建言,最后终于导致失败,全靠王平将军在后面接应,魏军才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

他注意到两份笔录的结尾都盖着黄与陈的私印,而且陈那一份笔录的文笔也与他一贯的文风符合,说明这确实是出自那两个人之手。

问题是,这两个人同样亲历了街亭之战,为什么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彻底的伪证,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这两份文书捏在手里,几乎想立刻撕个粉碎,然后摔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对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这都是捏造!这太明显了。”

听到马谡的话,费褘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拿回笔录,这才说道:

“其实,这些份文书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经全部看过了……”

“………………他说了什么?”

费褘没回答,而是将两手摊开,低下头去,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马谡缓缓地倒退了几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时候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全转化成了极度震惊。

“那么……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过程,所以两天后南郑会举行一次军法审判……”费褘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马谡的郁气逼的难以呼吸,“这一次失败对我国的影响很大,所以直接责任人很可能会被严惩……”

费褘选择了一种相对冲击力小一点的叙述方式,不过想要表达的信息是一样。这对于已经处于极度脆弱心理状态的马谡是致命的一击。之前马谡即使做了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预见到自己会丧失名誉与仕途前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临危险,而且就在几天后。

更何况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更加深了马谡的愤怒与痛苦。他彻底绝望了,把头靠到榷室厚厚的墙壁上,开始撞击;开始很轻,到了后来撞的越来越用力,发出“嘭嘭”的声音。费褘见势不妙,急忙过去将这个沮丧的人拉回到座位上去。

“幼常啊……” 费褘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并不是到了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去牢房的时候,自己好好想想看吧。” 费褘的脸变的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 “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里摇着羽扇。距离费褘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褘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是出自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丞相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象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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