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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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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 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车夫们有 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象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 层次不同。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 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 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 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 又有点不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祥子的眼增加了 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节赏固定的是 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凑到一块就是 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钉坑 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劝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 多咱你吃够了,我也就行了!”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 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 朝着年节去作,好象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 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 的想象……都使他象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 礼物送去。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 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 是上算的事。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 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 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象个大黑 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象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九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坎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 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象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 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 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 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她咽了口吐 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 不甚在乎的样子打了句哈哈:“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 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上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 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 力。
“哼!我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 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 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别嚷!”祥子唯恐怕高妈在门里 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 了。“你干吗来了?”“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 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 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 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 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上非 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 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 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 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挥校∷*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 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 似的。
“你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乱的心中 还没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 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 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吐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 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①!”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②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 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 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 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 ”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 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的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 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他是拴车的,你是拉车的,他不肯往下走亲戚。我不论,我喜欢 你,喜欢就得了吗,管它娘的别的干什么!谁给我说媒也不行,一去提亲,老头子就当是算 计着他那几十辆车呢;比你高着一等的人物都不行。这个事非我自己办不可,我就挑上了 你,咱们是先斩后奏;反正我已经有了,咱们俩谁也跑不了啦!可是,咱们就这么直入公堂 的去说,还是不行。老头子越老越胡涂,咱俩一露风声,他会去娶个小媳妇,把我硬撵出 来。老头子棒之呢,别看快七十岁了,真要娶个小媳妇,多了不敢说,我敢保还能弄出两三 个小孩来,你爱信不信!”“走着说,”祥子看站岗的巡警已经往这边走了两趟,觉得不是 劲儿。
“就在这儿说,谁管得了!”她顺着祥子的眼光也看见了那个巡警:“你又没拉着车, 怕他干吗?他还能无因白故的把谁的××咬下来?那才透着邪行呢!咱们说咱们的!你看, 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 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 打铁,你干脆认他作干爹。日后,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给 他个‘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等他真急了的时候,我才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 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他无亲无故的,已经埋在了东直门外义地里,老 头子由哪儿究根儿去?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的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 儿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头,既象欣赏着自己的那片话,又 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 头。御河的水久已冻好,静静的,灰亮的,坦平的,坚固的,托着那禁城的城墙。禁城内一 点声响也没有,那玲珑的角楼,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门,景山上的亭阁,都静悄悄的好似 听着一些很难再听到的声音。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 出一点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鳌玉蝀。桥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 冷寂的照着桥左右的两大幅冰场,远处亭阁暗淡的带着些黑影,静静的似冻在湖上,只有顶 上的黄瓦闪着点儿微光。树木微动,月色更显得微茫;白塔却高耸到云间,傻白傻白的把一 切都带得冷寂萧索,整个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显出北地的荒寒。到了桥头上,两面冰上的 冷气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愿再走。平日,他拉着车过桥,把精神全放在脚下,唯恐出了 错,一点也顾不得向左右看。现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觉得这个景色有些 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声,或狂走 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的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凄凉。他不 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 象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的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瞭了白塔一 眼,叹了口气,向西走去。祥子连头也没回,象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 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的要哭出来。楞了会儿,桥上叫:“祥子! 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的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 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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