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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也需要好人。”我曾对传教士说,他嗤之以鼻,跑了。但是,不对吗?看看我现在,我就被一条粗铁链铐着,我的铐链连着坐在我旁边的另外一个女人。我望向窗外,一辆辆汽车从我眼前掠过,汽车里的人投过一瞥,但马上就调头注视前方了。我的目光跟随着他们,他们像一群自由的精灵,飞来飞去,他们可以吃麦当劳,可以喝百威,也可以什么都不干。我渴望像他们那样,自由,自由,自由!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流过脖梗,渗入我的肌肤。拥有时,谁也不在意,失去了,才发现你曾经拥有的,原来竟那样珍贵。想一想在自由世界里谈自由、在饭桌上谈山珍海味,那是何等容易。这种事情我干过,我们干过,我们这一代人干过,但我们只是谈谈,又有哪一个真正地去体会过?现在,此时此刻,我坐在囚车上,才真正体会到自由是什么、渴望自由又是什么了!现在,我正走在去地狱的路上,我挣扎,我想回到自由,但是,无情的铐链却牵着你,我还能找回自由吗?失去了的,还能回来吗?!
车里差不多50人,只有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就是我,我们都是由圣博谷法院送出的。上车时,我看到好几辆狱车,算下来,今天由这个法院往县监狱送的应该有好几百人。
车飞一样地到达了目的地——坐落在洛杉矶市中心的美国最大的县监狱——洛杉矶县监狱。狱车在一个宽阔的停车场上停下来,几十辆狱车已停在那里,每辆车都在下人,而且都是满员,场景十分壮观。
洛杉矶监狱,双子楼,是整个城市的几大景观之一,久闻大名,今天要轮到我亲历了。我拖着铁链,仰头望去,两栋对称的20层钢筋水泥大楼,尖尖地指向天空。每层的玻璃窗都又窄又长,好像高大无比的墙上钻出的孔……
“站好!”狱警喊着,把我们车上的人分成了两队。一队特别长,全是男性;另一队特别短,只有我和另一个女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已开始麻木,心反倒静了许多,让站好就站好吧,我立正,看着狱警,倒把他一口前拥后挤的白牙看个仔细。
“大家都站好,”狱警手中的警棍上下前后挥舞着,“听着,到这里来的,95%都出不去。所以,只有好好表现,才能提前出狱。”
那5%就是我!狱警的白牙仍在一张一合,别看凶巴巴,倒还诚实,能张口承认有“抓错人”!
《爱之罪》第九章2
手铐打开了,我和那个女人被送进了同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很大,已有很多女人挤在里面,大概有五六十人吧?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人们或站立或坐在地上,都沉默着。和我同车的女人很快就消逝在人群里。她和所有的人都一个长相,外国人模样,只有我一人亚洲面孔,中国人面孔。我是清白的,这里的中国人是清白的,我给中国人争光了,我突然觉得。
女人们的目光都好奇地朝向了我,仿佛我是监狱的新鲜血液。这些女人中,大多是黑人,还有些拉美裔,白人很少,零星地有几个。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白人,瘦瘦高高的,40多岁,没有化妆,清秀淡雅。衬衫雪白,一双钢琴家般又细又长的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随意地垂着。暗绿色的裙子下,两条修长而富有曲线的腿自然地站立着,与她同样修长而富有曲线的身体相衬和谐极了,也美极了。她是什么人?她怎么来到这里?
“哗啦啦”,铁门打开了,又拥进一群人。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亚裔面孔,我有些兴奋,也有些好奇,我看着她。她多大?30岁?女人一头黑亮亮的头发垂过双肩,宝石蓝的紧身连衣短裙恰到好处地裹在身上,她的身材很好,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更让她显得挺拔,只是双腿略显粗壮,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整体形象。她长得不难看,算得上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但她脸上涂的脂粉过于浓艳,这让她多少显出一种市侩和俗气。她的黑眼睛很大也很亮,一进屋,就滴溜溜四下乱转。她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她见我看她,忙冲我点头,突然用中文大叫:“你是中国人吗?你能说中文吗?”
“能。”我点头。
女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我挤来,“妈呀,可有救了!”
“怎么了?”我问。
“我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女人盯着我,嗓音很大。
不会说英语?那怎么通过美国领事馆的面谈呢?又怎么在美国谋生呢?我糊涂了。
“听你的口音,你像是东北人。”我说。
“大姐你可真行,猜对了!我是长春人。”女人的表情夸张。
老实说,我能听出东北口音,但却分不出具体是哪儿。在我听来,东北人说话,全一个味儿,不然,我就神了。我真正接触过的一个东北人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一个男生,很少讲话。这回,一个地道的东北女人站在我面前,却是在美国洛杉矶监狱的这块寸地上,世界真是小啊!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
“大姐,你呢?”她倒挺有心计,不答,反而问我!
“我被男朋友诬陷……”
女人的眼睛分明地大起来,嘟囔道:“有这种事?!”
女人的反应,我并不介意,这种事,换谁听了,都一定会觉得新鲜。我只是看着她,眼神告诉她,我在等她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看我如此表情,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笑笑,讨好地说:“不怕大姐你笑话,我是倒霉。”
“倒霉?为什么?”难道比我还倒霉吗?我突然地好奇了。
“我开按摩院,被抓了。”女人坦率地说,但看得出,她挺委屈。
“你是……”我吃了一惊,但没好意思说出“妓女”两字。
女人似乎明白了我想问什么,却并不介意,眨眨眼睛,很大度地说,“我是老板。”
我忙点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可真能干,这么年轻,就是按摩院的老板了!
我胡思乱想着,女人情绪激动起来,“我和一个朋友在小台北租了套三间的别墅,她一间,我一间,另外一间接待客人,钱好赚得很,每月三千多现金。我才做了三个月,都是回头客。那天,来了一个客人,带着眼镜,斯斯文文,我们聊了一会儿,我问他需要什么服务,他说要全方位的。我于是让他等,忙去呼小姐。一般我不做,都是呼外面的小姐做,我收钱,每次60或更多,分给小姐30。客人不在乎钱,只要服务好。那天,大约一刻钟后,小姐来了,与那个客人进了房。但没几分钟,我就听见小姐大呼大叫、大声求饶。坏了,要出事了。我的第一反应告诉我,但还没来得及多想,三个警察已闯了进来。房门开了,那个斯文的客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举着个证件,指着我说:‘洛杉矶警察局,你被逮捕了。’原来是个坐探!我一下子傻了,这怎么可能?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人怎么也该是个博士!警察铐了我,那人又进了房,不知和那小姐谈了些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知道没戏了,那小姐为了自保也得把我全抖出去。”
东北同胞讲这些事,我都听傻了。后来,她接着讲,我才知道个大概。那天,那个警察坐探与小姐一进屋,就先去了浴室,一分钟后出来,毛巾裹着下半身就走到床边坐下。床上的小姐拿出避孕套,他便转身从搭在沙发上的衣服里掏出了警察证件。小姐一看,“哇”地一声大叫,就跪在床上求饶起来。警察坐探第二次进房,是对小姐记录口供。避孕套就是犯罪证据,这位东北同胞成了教唆犯。
良久,我恍然大悟,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你认罪了?” 我瞪大了眼睛。
“认了。没办法,他们有人证物证。”
“你认了,服罪或许能短些。”我点点头。真奇怪,到了狱中,人怎么一下子变了,张口闭口都“罪恶”、“服刑”的!
“可不短。今天早晨法官判我保释金10万,坐4个月牢,取消绿卡,出狱后就递解出境!”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她是被判了felony,重罪。只有重罪,才会被取消绿卡、递解出境。唉,干什么不好,偏偏干这一行。长得又不难看,到餐馆做,也不会少小费。她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去学校读书?我不禁为她惋惜,同时更充满了疑惑,“你什么时候拿到绿卡的?”我问。
“三个月前。”她答,或许因为憋了这许多天,今天终于得以诉说,有所释放,她看上去已平静了许多。
“那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呢?”我又问。
“半年前。”她一耸肩。
“半年前?那开按摩院是什么时候?”我不敢相信,紧跟了一句。
“两个月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里,她笑笑,深出了一口气说。
“你可真能干!”这回,我是真惊讶了,如果当时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想我一定能看到自己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一个连英文都不认识、也不会说的女人,到美国才半年,就把自己身份搞定了,这事换了谁,这么容易做到?!
“你怎么这么快就拿了绿卡?”我太好奇了,忍不住又问。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回过北京了,和朋友也没有太多联系。即便知道些老黄历,那也过时了。现如今,新黄历出来了?
“法/轮功。”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大惊小怪,她倒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法/轮功!哇!原来是这时髦东西!以前,一些人到美国,为了身份,搞政治避难;现在倒好,更上一层楼,变“法/轮功”了!一下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事儿是一件接一件发生,借事儿做文章的人也因此一拨接着一拨。不过,不管怎么着,美国的律师最高兴,天下越有事儿,他们越有赚钱的机会。美国政府打中国牌,总要有些红桃Q、梅花K、黑桃A之类,所以,就总会放进一些人充当这些角色。今天,真是开了眼,眼前这位Q,没给中国人丢了脸,倒给美国外交政策丢了脸:“法/轮功”避难者,原来是非法开妓院的!
“你找律师了吗?”碰到这样的人,我本不想再多说,但关在这大房子里,实在太无聊,所以又随便问了一句,不过,她如果没有找,我也不会帮她介绍律师。
“找了,是我的移民律师。”
瞧瞧!她的律师!帮她进美国,现在又送她出美国,里外里,全方位服务,无论结果如何,全是赢家!
“你后悔吗?”我又问。
“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美国警察真鬼,一下就抓到我。我是倒霉!”她似乎并不后悔,只是自认倒霉,让她这样一说,我倒反觉瞎替人家操心了。
不过,管她呢,我继续问,“你没有要求保释吗?”我想,她口袋里应该有一大笔现金。
“我已经叫朋友打电话到长春,一个可靠的兄弟,能电汇4万美金过来。”
看来她是有钱,4万美金,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一下子拿出4000美金都不容易。
“你在长春做什么?”不行,我还得问问,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忍不住不问。
“开酒楼。开始很好赚,坐着收银子就行,后来竞争厉害了,就难做了,只好加花样儿。”我一直在注意,从我与她交谈,直到这时,她一直很坦然,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倒是风月场上的,见过世面,身至如此,仍然一副赢家的风范。
酒楼是地方话,刚改革开放那会儿,从香港传到大陆的,这类词儿北上的速度真快,可东北人说起来,怎么说,也没有香港人那种嗲劲儿。这位东北同胞所说的花样儿,我能想象,那不是什么海鲜野菜,而是特色“服务”。要不,她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