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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乐意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往楼下跑,边跑边打马光明的手机。
郝乐意跑去敲四楼邻居的门,家里没人,又去敲三楼邻居的门,万幸,三楼老太太已经发现了陈安娜挂在窗前的大半个身子,正吓得要命,不知怎么着才好。马光明手机没人接,郝乐意顾不上继续打,忙拉开窗户,发现陈安娜的后背上鲜血直流,因为空调外机的铸铁支架是探出来的,在划破了陈安娜的后背后又挂住了她的衣服,因为突然挂住时的一勒,陈安娜已经昏了过去。
看着摇摇欲坠的陈安娜,郝乐意急得团团转,楼下已经有三三两两围观的人,正担心地指指点点着,可都是老弱之人,郝乐意忙大喊请他们帮忙打110。眼见着陈安娜的上衣在一点点地撕裂,郝乐意急得心都着火了,她知道,凭她自己的力量,站到窗户上也抱不动陈安娜,可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等陈安娜的上衣全扯完了,就会掉下去,下面是坚硬的鹅卵石路面啊。
郝乐意团团转着,突然看见了老人家的床单,也顾不上商量就拽了下来,一撕扯成两片,接起来,一头系到自己腰上一头系到靠近窗户的暖气管子上,然后瘦弱的郝乐意像个勇猛的母大虫一样把一个老式的橱子推到窗边,她爬上去,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陈安娜的腿,用力地往上托起,让挂在空调外机上的衣服不那么吃力了。老年的陈安娜很**,整个人已经昏了过去,所有的重量都死死地压在了郝乐意身上。
就像后来他们说的,如果营救的人来得不及时,如果挂住陈安娜的衣服彻底断了,那条乏旧的床单根本就拽不住郝乐意和陈安娜两个人的身体……
郝乐意不知坚持了多长时间,她只听见110来了,消防车来了,模模糊糊的。她看见地上撑开了一个橘色的充气垫,看见消防车伸出了云臂,她胳膊上的力量轻了,然后她软绵绵地栽倒了,一个怀抱接住了她。她想问问陈安娜怎么样了,可是她看见了马跃的脸,是的,是马跃的脸,一张惭愧的脸。
她拼尽全身力量挣脱了他——从他让她搬家,从小玫瑰带着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对这个男人的心,就冰凉冰凉地死掉了。
她踉跄着,跑到楼下,她已彻底无力,几乎是爬上救护车的,陪陈安娜去医院。
随后回来的马光明站在楼下,看着陈安娜滴在地上的血,他的眼,和地上的血迹一样的红,然后,他看见了正站在街边拦出租车的马跃。
他像一只潜伏的豹子,拎着拳头走到马跃身后,扬手就是一拳,然后,出租车来了,他拉开出租车门,坐进去说:“走。”
当出租车拐过街角,两大滴眼泪,从马光明眼里滚出来。
03
陈安娜的后背,被划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缝合以后,在医院住了几天。
经历了这件事,陈安娜彻底安静了,她得了健忘症,彻底不记得之前的任何事情,不记得任何人,也不再嘟囔着要出去找郝乐意了。郝乐意就想,陈安娜心气那么高,却一生失意重重,记忆力好反倒是折磨,不如像现在这样,全部忘记,也是一种解脱。她这么和马光明说时,马光明却悲怆地摇了摇头,说乐意,其实你妈已经死了。
郝乐意的心震了一下,她不明白马光明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安娜。后来,她才渐渐想明白了,人活一辈子,不过就是积累一场场的经历和记忆,它是我们唯一能从这个世界带走的东西,会随着我们生命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也是我们唯一真正拥有的。当一个人丧失了全部记忆,就等于丧失了以前活过的人生……
陈安娜知道马光明是她老公,不是她记得,而是马光明说:“陈安娜,我是你老公,这是你儿媳妇郝乐意,那是你孙女马郝多。”
陈安娜哦哦地认真看着,好像眼睛是刻刀,可以把这些人雕刻到心里。马跃每天都回来一趟,只是,没有人和他说话。
陈安娜会问马光明,“这个人是谁?”
马光明从来就俩字,“畜生,一个喝了你三十年血把心喝黑了的畜生。”
陈安娜就会恐惧地挣扎着,死活不让马跃拉她的手。马跃的心,如被万箭穿过,他执拗地拉过陈安娜的手抚摸着,看着陈安娜看他时淡漠如陌生人的眼神,巨大的悲伤,像座沉重的山,将他的一生,像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压在了下面。他的亲生母亲不认识他了,这样的陌生,与生死两相隔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一样宠着他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曾经的陈安娜那样对他满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像陈安娜那样让他活得负债累累,气喘吁吁了。他曾经以为,这些因陈安娜而来的一切没了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最快活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了,愧疚像把头,把他的身子掏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他觉得自己空掉了,五脏六腑像风筝一样,随着陈安娜不认识他了而飞走这一事实,从此以后,变成了空心人。
曾经,马光明像部机器,而陈安娜就像强悍而挑剔的扳手,他各方位的零件都被拧得紧绷绷的,看上去精干得很。可现在,陈安娜不是扳手了,他整个地松懈了下来,还是像台机器,不过是台把自己跑疲惫了,各方位零件都松散了的机器,懈怠得很。除了每天带着跟屁虫一样的伊朵去儿童公园玩,就是一个人坐在贮水山著名的一百零八个台阶上的发呆,抽烟。每次抽完了烟,都会把散在脚边的烟蒂,小心地收拢了,塞到垃圾箱里去。有时候他也不抽烟,而是提着一只塑料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捡两根干树枝,捡地上的生活垃圾或是烟蒂,有时候带着伊朵,有时候不带。
不管马光明怎么骂,也不管陈安娜认不认识他,马跃依然经常回来。陈安娜一见着马跃,就会下意识地往一边躲,马光明基本上把马跃当空气,继续抽自己的烟,要不就领着伊朵出去遛弯。
郝乐意怕他在家闷坏了,劝他回酒店上班,马光明不干,说陈安娜有文化了一辈子到最后傻了,连好歹都搞不明白。也好,只有傻了的陈安娜才会很乖很听话地和他还有伊朵一起去公园看蚂蚁上树,看别人打牌看得哈喇子直流。而且,他这个大老粗可以假装有学问地给她读读报纸念念书,非常有优越感。不管日子看上去多么无聊,马光明从不打牌,儿童公园的树荫下,一年四季围着一圈又一圈打牌的人。他曾偷偷去打过,也很向往那种没心没肺却又狂热的生活,但陈安娜不让,还骂他一身市井小民没出息的德行,他就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陈安娜管不了他了,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投入到那种生活中去了,可他不去,郝乐意知道,其实不是马光明彻底开悟不屑于过那种热闹的市井生活了,而是他怕打起牌来太专注,把陈安娜给弄丢了。尽管如此,但马光明嘴上绝对不这么说,这就是马光明,心细如瓷的粗人,从不表达。如果他会说句暖心的,那也是:你妈和我生了大半辈子气,下半辈子我就让她消停消停吧。
那个曾经矫情的,不可一世的陈安娜没了,没人因此而拍手称快,包括她的死对头田桂花以及郝多钱,他们甚至愧疚地忏悔以前不该对陈安娜那么尖酸刻薄。他们像依然豪情万丈的英雄,突然必须面对失去对手,由此,他们的人生变得苍茫而无措。
没有对手的人生,就像没人可以对弈的棋盘,布局再精妙,都是寂寞孤军。
马跃每一次回来,在马光明和陈安娜面前都像罪人,在郝乐意面前不这样,他觉得郝乐意是罪人,如果不是她痴心妄想和他复婚而赖在他家,陈安娜就不会在见着小玫瑰后为自己的儿子羞愤不已跳楼。没跳楼之前的陈安娜虽然也糊涂了,但至少还是认识他这个儿子的。
所以,尽管郝乐意在帮他照顾父母,他一点也不领情,甚至郝乐意越这样他越瞧不起她,觉得她虚伪,因为她表现得越伟大越无私马光明就越恨他,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到了愤怒的恨到了厌恶的恨。而他半点都不浪费地再把这个恨折射回郝乐意身上。他趁马光明不在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总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他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郝乐意,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郝乐意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突然扬手,一耳光就扇到了马跃脸上,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
马跃愣愣地看着她,然后上楼,把她的衣服和东西,全都扔进了垃圾箱。邻居们说:“马跃你这是干吗呢?怎么把你媳妇的东西给扔了?”
马跃就说:“我和她早就离婚了,她赖在我们家不走。”
郝乐意就下楼,从容地穿过邻居们震惊的目光,从垃圾箱里把东西扒拉出来,扛上楼,洗干净了,晾晒出来。她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像晾着她的绝望。对马跃怎么看她,她已无所谓了,她只知道她不能搬走,因为马光明会崩溃。他已明确表明了和马跃的决裂态度,不许他喊自己爸,也不许他喊陈安娜妈,回来也不让进门。可马跃有钥匙,还会趁马光明不在家的时候回来看陈安娜,马光明知道后,决绝地换掉了防盗门上的锁芯。
郝乐意会趁马光明出门,给马跃发短信,告诉他几点到几点的时间可以回来看陈安娜,但马跃从来就没回过,他宁肯趁马光明带陈安娜出去散步的时候远远看看她,也不会按郝乐意的指点回家。
郝乐意明白,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抗拒和蔑视。她无所谓,下次知道马光明要出门比较长的时间,还会照样给马跃发短信。如果马跃心情好,也会回个短信,内容通常是:郝乐意,没用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你可以把伟大一直扮演到底,你越伟大我就越王八蛋。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你越伟大我这王八蛋和你的距离就越远,我这种鸟人,只配和小玫瑰这种给别人的丈夫生私生子的臭女人同流合污。
郝乐意看着短信,会笑,笑着笑着,会掉眼泪,然后给马跃回短信:我真心希望你们俩早点结婚。
她说的是真心话,只有马跃和小玫瑰结婚了,她才有机会洗白自己,让马跃知道,她在这里照顾马光明夫妻,绝对不是表演伟大试图感动他,更没有企图把他从小玫瑰手里抢回来。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一家人,他们是伊朵的爷爷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家人更令人备感温暖的字眼儿,哪怕它已是过去时。
这些,马光明都知道,他替郝乐意难过极了,问她为什么就不恨马跃。
郝乐意淡淡地笑着说:“我不恨他,恨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比爱一个人费的力气还大。”
马光明就更是无地自容,越发觉得马跃混账,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跑酒店去骂他一顿,如果他办公室没人,还会扇他一巴掌。
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着,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恶性循环让马跃抓狂,还有郝乐意的平静。每次见着她,她都平静得像春夜里的一泓静水,从容恬淡地做着她手头的事,或者看书,马跃觉得她的平静来自于马光明对她的纵容。还有,除了小玫瑰和马跃的家人以及他家邻居,连郝多钱一家三口都不知道他们离婚了。
马跃觉得郝乐意的平静是个阴谋,一个吃定了他、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她怎样处置的阴谋。这种未知,让他有深深的惶恐感,所以,他特意回了趟家,听她喊陈安娜妈时,冷冷地说:“我们已经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