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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惊异于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说我最好是争取回嘉平,我们系统在嘉平有三个单位,都与我的专业对口,特别是其中有一个部里直属的设计院,规模不小,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分配到那里去,所以我回嘉平应该是有希望的。
“那你呢?”我问。
“小傻瓜!设计院里也有我们电气专业呀。明年我也争取分配到那儿去,咱们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
人生美好到这种程度,就到头了,无以复加了,没法再设想下去了,大脑也就抛锚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的声音飘过来,像一阵轻柔的风:“到时候你可要到车站来接我。我打听过了,这个设计院离火车站挺远的。”
我想象着在月台上迎接她的情景:她从车厢的窗口探出头,调皮地咬着下唇向我微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遗憾是还要等上一年零四个月,等地球再自转五百圈。我恨不能心里伸出一只手去,将这个日子一下子拉到眼前。
地球当然只能一圈一圈地转。为了望梅止渴,我便与她谈嘉平怎么怎么美好。我说嘉平历史悠久,有许多古迹,挺有意思的。她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处一处去看。我说嘉平的图书馆书挺多的,小时候我经常去。她特别高兴:那就更好啦!咱们可以到图书馆去办个借书证。我心里浮起和她手拉手一起走进嘉平市图书馆的画面,都有点不敢往下想了,就转而说起嘉平的气候和物产:嘉平冬天不怎么冷,夏天也不太热,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嘉平还是鱼米之乡,盛产大米,据说产量特别高……
“对了,”她忽然把头一偏,很认真地问我,“大米饭你会不会煮?”
“我只煮过稀饭。”
“咱们也不能老喝稀饭呀。”
“我还会包饺子,”我赶紧说,“帮厨的时候学的,就是不会擀皮。”
“擀皮我会。可是嘉平街上有擀面棍卖吗?”
“不知道……”
“那我还是从北京带一根去吧,到时候你别忘了在信里提醒我一下。”想了一下,她又问:“你会用搓衣板吗?”
“搓衣板?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她叹口气,说:“可是我妈说,大件东西光靠手揉不行,得用搓衣板。赶明儿我得学学,学会了再来教你……”
我平生头一次发现,原来做饭洗衣之类的琐事也可以具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令人无限向往!
我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要是我不能分配到嘉平怎么办?”
“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呗。”
“商量什么?是商量我到哪里去,还是商量你以后去不去?”
“当然是商量你到哪儿去啦。至于我以后是不是也去那个地方嘛,让我想一想,”她举起食指朝着额头灵巧地绕了两圈,然后猛地在我额上戳一下,“就要看你怎么表现啦。你去了以后必须每天给我写信,一封也不能少,不然我就不去,气死你!”
于是我觉得分配到什么地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天天听到这个好听的声音,天天看到这对心爱的笑靥,天天享受被她戳额头这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灿烂的未来吗?
和她分手以后,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此巨大的幸福,真的就这样降临到我头上了?命运怎么对我如此慷慨?上帝怎么对我这样偏心,竟把本应分属于大家的幸福集中起来,统统赐予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独吞了他们的幸福似的。终于有一天,谢天浩在食堂问我,为什么老是傻笑?
“是吗?我在笑吗?大概是今天这天气……”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反问他:“呃,你今天干吗一脸的忧国忧民?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者谓你何求!”
“我求的是下星期一的发言稿。”谢天浩叹口气,说下星期一班里要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廖桂兰又布置他发言。
“这叫能者多劳嘛。你看了那么多费尔巴哈黑格尔,你不发言谁发言?”
“不对不对。”谢天浩一个劲摇手,说正因为上次讲用会他谈到了费尔巴哈黑格尔,廖桂兰说他没有联系活思想,不算“活学活用”,叫他补课,并特意交代他这次发言的内容必须是 “狠斗私字一闪念”,做到“立竿见影”。
“那你不提费尔巴哈黑格尔就行了嘛。”
谢天浩又摇手,说问题不在费尔巴哈黑格尔,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这种“活学活用”的言应该怎么发。他说“一闪念”他倒是有,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呀,不喜欢吃馒头觉得像块海绵咽不下去呀,“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毛主席著作根本联系不起来嘛。再说这些‘一闪念’也用不着‘狠斗’——早晨我在床上挣一下就起来了嘛,这玩意儿(他晃晃手里的馒头)我一使劲就咽下去了嘛,叫我‘狠斗’什么呢?舒雁你当过几年学生干部,这种事情肯定有经验,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哪怕举个例子启发我一下也行么!”
谢天浩是个干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人。我见他眉头拧成一团,深感同情,也想认真地帮他出点主意。一想才发现根本没有主意。因为我虽然如他所说“当过几年学生干部”,却一直是学生会的干活,从没有“狠斗”过什么,也就没有经验可言。所以我跟他蹲在地上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合计出一个值得“狠斗”的“闪念”来。
第二部(26)
直到星期一下午,讲用会开始以后,听了两个女同学的发言,我才茅塞顿开,明白了“一闪念”是怎么回事。
第一位女生的“一闪念”是在做值日生扫地时发生的。她说她扫着扫着,看见地上有一团沾满鼻涕的废纸,很脏,很恶心。围绕着要不要将这团废纸扫掉,她头脑里展开了两种思想的激烈斗争。于是,带着这个问题,她学习了毛主席著作,从几条语录(其中最切题的是有关“脚上有牛屎”那一段)中受到了深刻教育,然后她想起了一系列革命先烈的光辉榜样,以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阶级兄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总之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把那团废纸一举扫进了簸箕。
第二位女生“活学活用”的模式大同小异。主要区别是引起“一闪念”的事件有所不同——她的思想斗争是在看到装开水的保温桶龙头没关严,开水正在一滴一滴漏出来时发生的。后面学习领袖著作的过程基本相似,只是引用的语录换成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以及“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然后她就想起了战争岁月许多感人的事例,最后终于伸手关上了那个龙头。她说:“这时我才真正发现……”
“发现桶里的开水早就漏光了!”杨永远在我后面咕哝一声。好几个人吃吃地笑了。马兴旺转过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来,笑声顿时消失。那女生的脸却突然涨得通红,难堪的样子使我禁不住心生同情。我知道她们也是不得已。谁都不可能因为扫不扫废纸、关不关水龙头产生什么思想斗争,别说“一闪念”,连“半闪念”也不会有的。但是她们不这样杜撰又怎么办呢?她们正在争取入团呀……
门“砰”的一声推开了,唐亚辉气喘吁吁地把头伸进来:“舒雁在不在?”
出来以后,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今天下午他们学校开大会听报告,他在主席台上突然发现了汪油嘴。
“汪油嘴给你们作报告?”我感到不可思议。
他说作报告的不是汪油嘴,是几个老太太,都是外地工厂里的职工家属,由工会系统组织起来到处讲怎么活学活用,不知怎么被他们学校请来了。他在大会休息十分钟时找了汪油嘴,才知道其中有个老太太是汪油嘴所在工厂的。该老太太有手绝活——不识字却能背出一百零八条毛主席语录,因而获得了巡回讲用的资格。然而老太太没出过门,乃由工会主席全程陪同,而工会主席的公文包又需要有人全程拎着,于是工会的汪油嘴干事就跟着来了。
“舒雁,想不想去找他狗日的?”
“当然想!可是我怕他不会对咱们说实话,笔记本丢了第二天我就问过他,他根本不承认是他偷了。”
“再碰碰运气嘛。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到哪儿去找?”
“你别急嘛,我已经问清楚他们住在哪个招待所了。”
唐亚辉所说的招待所位于朝阳门外一条小胡同,找到那里时已经过了七点半。大楼门前挂着很壮观的牌子,上端是两行密密麻麻的定语:中华人民共和国某某工业部某某工业局某某工业公司,下面才是五个言简意明的大字——第一招待所。进得门来,发现房子的内部式样很古旧,地板、楼梯、甚至房间的隔墙都是木板做的,当年可能刷过油漆,如今早已洗尽铅华露出本色。
我们请服务台的女孩查查汪得财住哪个房间。汪精卫的汪,得到的得,发财的财。戴眼镜的女孩一听就笑了:这名儿怎么像个老财迷?真逗!然后查了一通,说老财迷没查到。你们说的名字倒是有一个,住328,可人家是德才兼备的德才,你们找的是不是这个人?
我们想汪油嘴既然成了汪干事,说不定也已德才兼备,便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三楼。唐亚辉一上楼就说要小便,邀请我一同如厕。我说我在外面等你吧。他便钻进厕所去了。不一会儿听到厕所里面突然喧闹起来,正想进去看看,就见唐亚辉搂着一个人的肩头出来了。那人比唐亚辉低一个头,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一面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你了,求你了……”
那人的脑袋扭来扭去,一时看不清面孔,但那熟悉的公鸭嗓使我听出他就是汪油嘴。唐亚辉将他搂得很紧,十分亲热的样子:“好说,好说,都是老同学嘛,好说……你看舒雁也来了……”
事后唐亚辉告诉我,他在厕所里发现有个家伙将脸贴着板壁,正透过小洞偷看隔壁的女厕所,抓住领子提起来一看,原来是工会干事汪油嘴同志。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节,因而不明白汪干事为什么面色如土,特别是当唐亚辉说到他房间去坐坐时,他双膝一弯,几乎要在走廊中间跪下了:“不要不要……屋里有我们周主席,你一说,我就完了……”
“嘘——,”唐亚辉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小声点!我怎么会说呢?我们是找你叙叙旧,顺便问件小事情,只要你肯配合,就没事。走吧,咱们总不能在这儿说吧?”
汪油嘴的房间果然是328。走到跟前时,意外地发现屋里有女人在说话,隔着门听不清楚,只觉得那声音很尖锐很激昂,推门进去,才发现是从桌上的半导体发出的——那收音机正在愤怒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
收音机旁边坐着两个人。汪油嘴首先向我们介绍一位秃顶的胖子,说这就是我们工会的周主席。周主席很有风度地和我们握手:“坐坐坐!哈非,哈非!”边说边去拿温水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喝水”,赶快挡住他:“周主席你别忙乎,我们不哈非。我们是来看老同学的,坐一会儿就走。”
汪油嘴又向我们介绍另一位干枯瘦小满脸皱纹酷似核桃的老太婆:“这是我们厂的蒋二娥同志。” 蒋二娥同志立即绽开皱纹说出一段话,像是表示欢迎,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知道她便是那位能背一百零八条语录的奇迹创造者了。
“汪干事,”周主席从衣架钩摘下帽子,一边问,“今天晚上的电影你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