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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要让他来找我。”
弱点一露,吴大澄更不肯放松,“那么,”他说,“早点打发他回去?”
洪钧不响。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夺的表示;而在吴大澄看,便是默许。
“好吧,”他略略提高声音,带着询问的语气说:“这件事交给我了。”
洪钧仍旧不响。好一会,才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 ※
入夜在会馆的庭院中,仰望银汉迢迢,洪钧忽然记起这天是七夕。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艳传千古,不知多少诗人词客咏叹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试着背一段“荆楚岁时记”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抒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纤,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其一年一度相会。”
一面念、一面想,想的是天孙与牛郎的身份不配,却能结为夫妇;而人间的婚姻,偏要讲门当户对。世俗的礼法,可笑亦复可鄙!安得豪杰之士,将虚伪陈腐的俗套烂调,一扫而空,特立独行地做一两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举,为人一吐肮脏之气。
兴念及此,百脉如沸,恨不能即时上奏乞假归娶,拿“状元及第”的衔牌,亲迎蔼如的花轿,为天下才德容貌皆胜,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万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绶声色俱厉的神态;吴大澄愁眉苦脸的表情;以及想象中随处都会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敌意的眼色,洪钧立刻就气馁了!
于是脑中浮起的,尽是可怕的想象,奉旨革职,递解回籍,债主盈门,亲朋绝迹,老母垂涕,兄弟无言,妻子饮泣,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生趣?
这样想着,洪钧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将那些杂念尽力驱除,他冷静地自问:有没有杨鼎来那种不恤人言的胆量?没有!能不能学到唐伯虎那种卖画自给的本事?不能!这就不能不迁就现实了!
然则,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会想了!怔怔地望着疏星淡月,无端记起李义山的一首七绝:“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渡来!”
他在想:织女牛郎,犹得一年一会;自己跟蔼如,莫非真的会成为“无期永别”?
※ ※ ※
在潘家,老弟兄俩与吴大澄也还在纳凉;口中所谈,少不得还是洪钧的“孽缘”——这两个字是潘曾绶提出来的。
“平心而论,洪文卿这段孽缘,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通,”他说:“如果李蔼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讲的,如何知书识礼、通达大体、亢爽宽厚,那她怎么不仔细想一想,她想做状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荣?”
吴大澄心想,蔼如不是要做状元娘子,只是不愿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荣,而是洪钧的许诺,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过,这些话不便直说,免得蒙上为蔼如辩护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着,“再聪明的人,总也有糊涂的时候。”
“我倒有个计较,”潘曾莹说:“既然李蔼如是一时想不透,得要有人指点她一番。我想,不妨请一位说客去疏通,动之以利害,或者为了洪文卿的前程着想,自愿退让,亦未可知。”
“这一策高!”潘曾绶也很兴奋,“当然,这位说客要擅于词令,同时要带一笔钱去。所谓‘卑词厚币’者是。”
“这笔钱,数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说,就是千金报德。”潘曾莹停了一下又说:“而况洪文卿用她的钱,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钱?”潘曾绶问吴大澄。
“前后总有千金之谱。”吴大澄答说:“细数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两,加一倍是二千两。”潘曾绶的语声慢了下来:“二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凑多少。”
“他,”吴大澄说,“一身的债。”两者都不言语了,只听得两管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来了!”吴大澄概括这天晚上的所闻所谈,作个总结:“洪文卿虽想兼顾私情,毕竟也知道此事关系不轻;到顾不住私情的时候,也只好撒手。我们可以朝此途径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办不到的,也无此必要。至于怎么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赔几个钱可以了事,当然要设法筹措。是由洪文卿出笔据去借,还是大家凑一凑,帮他过关,也只有到时候再说。至于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如何拿那个送信的人打发回去。”
“不错,不错!”潘曾莹连连点头,“你说得很透彻。眼前这件事,自然要请你指挥张司事去办;要送他几两银子做盘缠,先由会馆里垫了再说。”
“是!”吴大澄慨然允承,“我照二太爷的吩咐去办。”
“还有件事。”潘曾莹又说,“你最好跟那送信的人多谈谈,套套他的口气,看看李蔼如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
※ ※ ※
虽然已定了初步处置的办法,但却不能马上动手。因为要装得像煞有介事,就得到了由京里到保定来回所需的日子,方能去看马地保。
这一来回也不过三天的日子,而在马地保的感觉中,真比三年还长。这一天午后,正坐在屋子里发愣,佟掌柜亲自来通知,说长元吴会馆的张司事来了;顿觉精神大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出来,脸上不自觉地堆足了笑容,而“费心,多谢”的客套,也似乎已涌到了喉头,迫不及待地要出口。
见了面不待他动问,张司事先开口说道:“信替你转到了。”
“喔,多谢!”马地保脱口而出,接着将手伸了出来。
张司事倒是一楞,不知道他要什么?马地保亦随即发觉自己失态,马上将手缩了回去,脸上讪讪地颇不得劲。
“想来你是要回信?”
“正是,正是!”马地保连连点头。
“回信没有,只有口信。洪状元说是信看到了,这几天一早给直隶总督李大人请了去,要到深更半夜才放他走,实在忙得一点功夫都抽不出来。过几天,他会直接复信到烟台,请你先回去。”说到这里,将一个手巾包解了开来,“这是洪状元送你的盘缠。”
盘缠是十两一个的银锞子,簇新的两个,总计二十两。回烟台一半都用不掉,出手总算很大方。可是马地保觉得这二十两银子压手,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
“洪状元还有句话,”张司事看了他一眼,忽然换了口气:“你先把盘缠收起来。”
他一面说,一面将装银锞子的一个公文大封袋抹一抹平;这就可以看得出上面印着的宋体蓝字,衔名是“直隶总督部堂”,表示银子确从保定而来——当然,这是为了取信于马地保,特意安排的。
“太多了!”
“多还不好?”张司事将银锞子用那个封袋包好,往他面前一推,以一种“自己人”的口吻说,“吃一趟辛苦总要捞几个。不然,吃饱饭没事干不是?”
“张老爷,”马地保跟他商量,“我想,是不是能到保定去一趟?”
“到保定去一趟?”张司事假作不解地问:“去干什么?”
“去见洪老爷。”
“那你可一定是白跑一趟。洪状元是李大人特意请了去的客人,整天请在签押房谈天商量公事。我刚才不是说了,一早请去,到晚才放人。你到哪里去见他?”
马地保听这一说,心中茫然;自己想想,一个见了县官便得磕头的地保,要到总督衙门去找总督的客人,这尺寸上相差得也未免太大了。
由此一念,顿觉气馁,而心里反倒踏实了。只有一件事未了,“那么,这几样礼,怎么办呢?”他问。
“对了,刚才我的话没有完。洪状元还有句话,就是这几样礼,请你留下来。”张司事紧接着声明,“不是交给我!明天有位吴老爷来取。吴老爷是洪状元的同乡同榜,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他的官印是大澄两个字。”
“没有,没有听说过。”
“不要紧!你交给他就是错不了!”
等张司事辞去不久,果然有位“吴老爷”来访。又是佟掌柜亲自来通知,并且证实了吴大澄确是洪钧的同乡、同年。
吴大澄很够气派,借了潘家两个听差,一个站在柜房外面,一个随侍在侧。他自己却不坐下,负着手两眼上望,不知在看些什么,还是想些什么?
见此阵仗,马地保不免加了三分敬畏之心,咳嗽一声,待吴大澄转脸来望时,随即请了个安。
见了马地保,他倒不摆架子了,慌忙拱手还礼,“不敢当,不敢当!”他问:“贵姓是马?”
“是。我姓马。想来你老就是吴老爷?”
“敝姓吴。”吴大澄问道:“张司事跟你谈过了?”
“是。谈过。”
“好,好!请坐下来谈。”
说着,吴大澄使个眼色,潘家听差便将纸媒燃着了,连水烟袋放在桌上,悄悄退了出去。
“请坐,请坐!不必客气。”
等吴大澄先坐了下来,马地保方始斜签着身子,坐了板凳一角,双手放在膝上,静等吴大澄发话。
“洪状元是我同乡至好,乡试会试,两番同年,无话不谈的。昨天他从保定派人带口信给我,说烟台有人带来几样送他的礼,托我代收。”
“有的。等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吴大澄伸手按一按他的肩,“不知道这几样礼,是什么人送的?”
这话让马地保生了疑问,既然洪钧跟他“无话不谈”,何以不知道这几样礼是何人所送?于是,他先反问一句:“吴老爷莫非不知道洪老爷在烟台的事?”
“呃,”吴大澄假意想了一下,“是说他在烟台结识了一位李姑娘,如今自称‘状元娘子’的那回事吗?”
“是!不过,‘状元娘子’倒不是李姑娘自称,是大家这么叫她。”
“大家又为什么叫她呢?”
“两番报喜,锣声敲得满街响,谁不知道?洪老爷中了状元,连新任的道台都来道喜。真的风光。”
“喔,”吴大澄问道:“她自己怎么说呢?”
“吴老爷是说李姑娘?”马地保想了好一会,记起来了,“我只听李姑娘说过一句话。她说‘原来我倒并不指望会当什么’状元娘子‘;事到如今,想不当也不行了’!”
“想不当也不行了!”吴大澄默念着这句话,心又往下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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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第三夜了!从马地保回烟台那天开始,蔼如夜夜独对孤灯,一直发愣到天亮。
一直有句话盘旋在脑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写信没有功夫;将马地保唤到保定,无论深夜、清晨,抽片刻跟他见个面,难道也没有功夫。就不为人家,为他自己,烟台是何情形,不也是先闻为快吗?她在想,如果自己是洪钧,听马地保一到而无法见面问个清楚,只怕晚上觉都睡不着。
想来想去,终于想到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及她与他之间的一切,在洪钧看来,至少不会比作直隶总督上宾这件事来得重要。
于是蔼如恍然大悟,原来洪钧将功名富贵看得高于一切。这使得她对他的评价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她旋即想到,她不应该鄙薄他,既成夫妇,便当体谅。这一念之转,使她的想法改变了。作为一个男子汉,求功名、取富贵,不正是有出息吗?何况功名富贵,与己相关;如果他不是状元,自己又何来“状元娘子”的美称?她在想,功名富贵之外,他总还要些别的